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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的拼音是什么写的(桃的拼音是啥)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24-06-13  来源:落花ぴ满天飞  作者:落花ぴ满天飞  浏览次数:13
核心提示:《 桃 儿 》----------- 小 说作者:杨女她是这个世间最美的女子,然而你看不见。正如稀世的珍宝埋藏在深山,俗人难得一见一样,

《 桃 儿 》

----------- 小 说

作者:杨女

她是这个世间最美的女子,然而你看不见。

正如稀世的珍宝埋藏在深山,俗人难得一见一样,她深藏在被世界遗忘的一隅山洼里,不为世人所知,她叫桃儿。

她藏在最深的山里,隔着最宽的河,看她一眼要走最崎岖的路,涉最湍急的水,爬最长的藤萝。

她的双眸被最清澈的溪水浸润,汪汪一泓,流光溢彩;她的喉咙被最甘冽的泉水滋养,婉转如莺啼;她的秀发被最温柔的山风梳理,飘逸如浮云。西施美,美的苍白,她莹白的肌肤透着粉色的光晕;玉环美,美的俗丽,而她的身上自然散发着野百合的馨香。

任何画像都难于描摹她的一二,画像画不出她双眸的聪慧狡黠,捕捉不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嗅不到她如芷如兰的气息,触不到她柔软的腰肢,摸不到她吹弹可破的雪肤------意态由来画不成。

人人说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那些后生们哪个敢靠前?在山路上远远看见,他们往往红着脸躲开去,只敢对着她的背影遥遥吹声口哨,或者在后半夜偷偷去后山隔着溪水对着她的后窗唱情歌 ,睡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又复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

整个村寨坐落在一个封闭的群山里,内部出不去,外界进不来。据说只有二叔公的儿子走出去过,但他再也没回来。

可是现在,桃儿姑娘起了走出大山的念头,她的父亲,大伙儿公推的族长,为救两个幼童被山上的毒蛇咬伤,抬回来的时候昏迷不醒,高热不下。父亲黝黑的脸膛烧得通红,胸脯急促地起伏,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一般,嘶嘶作响,小腿被蛇咬的地方乌黑一片,肿胀得皮肤好像要挣裂一般。二叔公毫不迟疑,立刻封住几个穴道,拿起尖刀剜去伤口周围乌黑的血肉,血汩汩流淌,由黑转红,止血后,病人急促的呼吸也在逐渐平复,正当众人长舒一口气的时候,二叔公表情凝重地开口,“暂时性命无忧,但解药山里没有,只能上山外找,恐怕……”桃儿抹着泪跑出屋去,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感受到母亲强忍的战栗,擦干泪水,抬起头来,“阿妈,我去出山寻药!”“不行!”出乎桃儿的意料,母亲回答得斩钉截铁,“祖训不许出山,难道我们族长家反倒先坏了规矩不成?”“祖训,还不是爷爷……”“住嘴!”母亲难得的严厉。桃儿红着眼圈跑开去,院门外竟然黑压压一片,都是闻讯赶来的邻里乡亲,人群中,牛娃急步抢上前来,“叔他咋样……”桃儿忍不住抽泣出声,人群里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叹息,远远近近的人又退回到夜幕中,像静穆的雕塑,谁都不肯离去,他们只愿意为自己德高望重的族长默默守候,虔诚祈祷。

桃儿抬起泪眼望向牛娃,“阿牛哥,你愿意帮我吗?”牛娃忍不住点头,“我要出山!”牛娃不禁一怔,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桃儿在他耳边低声说:“二叔公家里西墙脚那里画了一幅图,你把柴火挪开……”桃儿扭头看向院内,牛娃心领神会。

月明星稀,山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正是桃儿和牛娃。山路十八弯,沿着溪水一路向东,找到汇入河流的地方,水从一个隐蔽的山洞中穿过,好在山里的孩子精通水性,两人一路游出山洞,又攀上山崖,怪石嶙峋,如猛兽奇鬼,不知名的大鸟受到惊吓,扑棱棱飞离巢穴,发出“嘎嘎”的怪叫。桃儿脚下一滑,差点滚落山涧,亏得寨子里的男丁都习武,牛娃更是个中好手,他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她,俩人都惊出一身冷汗。整整三天,当衣衫褴褛的两个人终于走出(准确说是爬出)大山的时候,二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山外吗?童年无数次地爬上树梢眺望,看到的只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群山,现在真的来到山外的世界了?

这大概是一个村子,几户农舍冒着炊烟,往前走不了多远,有一个不大的饭铺,昏黄的灯光在一片暮霭中摇曳,两个人踉踉跄跄挨到门口,屋里只有一个老伯,正佝偻着身子在打扫,年迈的店主在看到桃儿两人的刹那,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两人好生奇怪,衣服像是被荆棘刮得破烂,头发凌乱,满脸的泥污。男的一笑,黝黑的皮肤、白灿灿的牙,“老伯,有水吗?”“你们从哪里来?”“山里。”“怎么可能?我在这儿开店十几年,这山里没人呐……”话没说完,老人家看向了桃儿,她正用手整理着凌乱的发丝,露出脸来——仙女下凡了——老人家瞪大眼睛,忍不住揉了又揉,看看,这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她窈窕的身形,一脸的脏污遮不住她雪白的肌肤,一双眼好像暗夜的星星,扑闪闪夺人心魄,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编贝皓齿,他模模糊糊感觉到这女子的笑容把昏暗的房间都照亮了,教书先生挂在嘴边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蓬筚生辉”!

桃儿伸出手指头在老人直愣愣的眼前晃了又晃,“老人家,这附近有好郎中吗?”老伯缓过神来,“你说什么?”“郎中”,“郎中啊,你还真问着了,别看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我们这里有一位从太医院辞官的御医,给穷人看病分文不取,大善人啊!”“他在哪里?”桃儿急切地抓住店主的胳膊,“老伯,他在哪里?”店主尽力直起驼背,“我带你们去。”牛娃舔舔干裂的嘴唇,心里有些嗔怪这老人家一直瞅着桃儿,连口水都没端出来,但转念一想,这老人家眼光好又热心肠,真是贵人呢。

一行三人趁着蒙蒙的夜色走出来,喝一盏茶的功夫就来到了一个黑漆的大门前,门并没有关上,隐约好像有个轿子刚抬进去,走近些,一个苍老但威严的声音传出来,“这里不欢迎你,你想找门路加官晋爵,把主意都打到亲妹妹身上了!快回去!你明明知道你妹妹和李家二公子情投意合,还想拆散他们,你枉为兄长!”主人似乎正在生气,进还是不进,桃儿与牛娃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举步迈上台阶,被训斥的那个人正坐进轿子往外走,他掀起轿帘,正看到桃儿的侧脸,他一下愣住了,可是刚被亲爹教训,窝一肚子火,再没有心思去想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牛娃三个跨进院落,主人犹自在生气,这是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透着仙风道骨,像极了自己的二叔公,桃儿不由产生一种亲近之感,“阿伯,”对方应声回头,眼光落到桃儿身上,忍不住睁大眼睛,“你是-------”“我阿爹被毒蛇咬了,我要找药。”“你从哪里来?”“山里。”“山里有人?你姓什么?”长者趋步上前,“我姓陶,我叫陶桃桃。”对方的目光在桃儿的脸上逡巡,看到桃儿焦急的表情,他把满腹的疑问暂时搁下,引一行人到屋里落座,“被什么蛇咬了?”“银环蛇。”老者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凛然,“华夏第一毒!”桃儿在心里苦笑,二叔公也是这么说的。“但也并非无药可救。”“什么?”桃儿的眼睛亮起来,“药在哪里?”“太医院有一位尹姓太医,祖辈世代研究蛇毒,人称灭毒尹,没有他解不了的蛇毒。”“怎么找到他?”黑娃急切地问,“他在灵蛇岛,在京城西郊,平日里闭门谢客,脾气古怪,只爱与毒蛇为伴,要说谁能请动他,那只有他的金主------皇上一人了!先皇去世,皇太后曾经提议把灵蛇岛的蛇都赶尽杀绝,是皇上力劝才保存下来,据说尹太医感激涕零,唯皇上马首是瞻。”“那我们快去京城吧!”黑娃急不可耐,“慢着,京城离此地最快的马车也要四天的时间,病人能不能坚持......”“放心,阿伯,我二叔公也通医术,他已经紧急处理了,但……他说一月之后,神仙也救不了了。”桃儿的眼神黯淡下去, “那事不宜迟,老朽立刻修书一封给旧日同僚,只是......怕是会延误啊。”屋子里的空气凝结起来,令狐太医在屋里走来走去,三个人眼巴巴地瞅着令狐太医,“与虎谋皮呀!”令狐老先生自言自语,三个人听得是一头雾水。老先生似乎痛下决心,“没办法,只好我带你们去找我那个逆子了,就刚才出去那个,你们看到没?”“他是当官的,手里有给皇上写加急信件的火漆印,皇上一定会看到的!”感激的泪水已经在桃儿的眼睛里打转。

三人告别热心的店主 ,即刻让仆人备马车,一路追上去,追了不久就追上了对方的轿子,轿子落地,这位刺史大人以为父亲回心转意,正自狐疑,一抬头看到了随父亲跳下马车的桃儿,夜色很深了,小童打着灯笼,微弱的光照着桃儿那张明净发光的脸,让人移不开目光,令狐老人心下生气,大声咳了一下,刺史大人才算回神,“爹,她是......”“素昧平生,但现在人命关天,你帮不帮这个忙?”刺史大人的眼睛在桃儿、黑娃、父亲三人身上扫来扫去,“我能帮什么?”“我要给皇上修书一封求医求药,借你的火漆印一用。”“爹呀,那是欺君啊!”“人命关天啊”,“要是都这么求皇上,皇上不用关心江山社稷了。”抬眼看到自家老爹一脸黑线,他顿住了话头,“容我再想想。”这次目光又胶着在桃儿脸上,“是关乎谁的性命呀?” “是我爹被毒蛇咬了,只有太医能救。”桃儿眼中含泪,“求求您!”桃儿跪了下去,黑娃也随之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求我干什么,你自己就行。”“此话怎讲?”令狐老人问,“爹,您忘了我刚才因何事去找您吗?”“你一心想让你妹妹去参加秀女的选拔。”“对呀!你不愿意让妹妹去,正好可以让这位姑娘顶替妹妹啊,以这位姑娘的容貌,入选我敢说有十成把握!”“这么说,火漆印你是不能拿出来了呗?”“我的亲爹呀!欺君之罪谁敢承担啊?”令狐老人无奈地摇头,扶起桃儿两人,“我们先回去,好好商量一下。”

用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令狐老人才给桃儿二人解释明白什么是选秀女,皇宫又是怎么回事。

桃儿别无选择,在她心目中,什么又能有阿爹的命更重要呢?牛娃倒是觉得像把桃儿推进了火坑一般,令狐老人也是这样想,一入皇宫深似海。但桃儿坚持,两人只能无奈地叹息,最后决定先入京,一切相机行事,万一尹太医大发慈悲呢,令狐老人叫来最得力的管家令狐辛同行一起护送二人。桃儿二人自是感激不尽,她打开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就是一个大大的灵芝,桃儿拿起它,“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回报老人家,只有这个”,令狐老人拿过灵芝端详,“这是我看到的最大的野灵芝了,值上千两黄金。”“啥是黄金?”令狐老人看出这两个人真的是两张白纸,似乎俗世的一切两人都一律懵懂,只能暗暗告诫自己一路上多加讲解。一行人坐马车上路,令狐辛想起老爷辞官离京时对京城的厌倦,直说今生再不踏入此地半步,心里不免觉得奇怪。

次日清晨,一行人草草吃了一口饭,告别令狐老夫人和小姐,令狐老人临行交给家人一封信,再三叮嘱。一行人上路,日夜兼程。桃儿姑娘戴上了面纱,黑娃被限制少说话,总算没出什么乱子。

然而路上顺利不意味着永远顺利,不出所料,他们在灵蛇岛碰了钉子,对方压根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渡夫一听说去灵蛇岛,吓得一蹦三尺高,谁敢去?几人只能找到京城的一家旅店暂时住下,令狐老人让令狐辛驾车载着自己去联系旧交,叮嘱牛娃、桃儿在旅店呆着,别到处乱跑,可是老先生虽然大致了解了二人的身世,可还是不够了解二人的个性,他们怎么能呆得住呢,父亲拉风箱一般的急喘声好像就在耳畔,对方前脚刚走,桃儿立刻就戴上面纱,拉着牛娃就走,“我们去哪儿?”“哎呀,别啰嗦,出去再说,总不能坐着等死啊!”牛娃点头。

大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热闹景象,二人无心细看,只打听各种信息,前方人头攒动,是一个卖各种首饰的摊子,摊主是一位泼辣的大婶,桃儿一边假意挑选一边询问,“大婶……”刚说出口,旁边一个试耳环的小姑娘一抬肘刮落了她的面纱,大婶看到了桃儿的脸,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哎呀!这是谁家姑娘?这……这长的也忒俊了!”来这儿光顾的大姑娘小媳妇好看的多了去了,天子脚下,皇城中心,自己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真没见过这等标志人物,莫不是从画上走出来的?好想上去摸摸她的脸,验验真假,好在桃儿、牛娃见怪不怪,可是周围的女孩子却开始围着桃儿大呼小叫起来,人群逐渐向这里围过来。大婶被挤得快站立不稳,正要开口,前方一阵喧哗,人们纷纷躲避,一个太监尖细的声音遥遥传来,“皇上回宫,闲杂人等回避喽!”桃儿不由得惊喜地和黑娃对视,没等摊主拦住他们,两个人转眼间就跑到了队伍之前。太监总管德福被唬了一跳,如临大敌一般,扯着脖子喊:“站住!站住!”可桃儿二人像听不懂,不管不顾,这极大地挑战了大内总管的权威,简直是羞辱,桃儿忽略他径直越过他走到皇上的车前,还离着十余米就被侍卫拦截住,皇上早掀起车帘,只见一男一女,一黑一白。男的黝黑皮肤,一脸憨态;女子肌肤胜雪,貌若天仙,皇上眼神一暗。身为一国之君,他见识过各种类型的美女,江南婉约的,异域风情的,环肥燕瘦,但从未有一个人令自己……怎么说呢……一见倾心!皇上吓了一跳,这四个字怎么一下从脑海里蹦出来了,皇上微微摇头,似乎想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里清除,儿女情长,最是误事。“皇上!”桃儿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车上端坐不动、镇定凝视的人就是最尊者,因为他和所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人反应不一样。“跪下、跪下!”大内总管感觉自己被完全地忽视了。桃儿二人充耳不闻,说他们是刺客,可是兵器都没有;说他们是良民,可是哪个老百姓这么不要命?皇上看到太监总管吃瘪,倒觉得有趣,但想起宫中还有事等着自己处理,于是抬手示意侍卫上前处理,却猛然看见德福恼羞成怒地拽住了那个女子的胳膊,女子的男伴上前帮忙,三个人纠缠在一起,几个小太监冲过去帮着太监总管,黑娃不敢发力,两个人被连拖带拽地拉开,女子兀自在挣扎,一边高喊“皇上,救命啊”,声嘶力竭,皇上心底有根弦似乎被触动了,厉声喝道:“住手!放开他们”,大内总管嘟囔着不敢抱怨,小太监们四下散开,桃儿和黑娃从地上爬起来,皇上指着桃儿,温声说到,“近前来,你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桃儿再不迟疑,急切地跑上前,“我……我的家人被毒蛇咬伤,想求灵蛇岛尹太医赐药!”“那倒巧了,尹太医这一段时间正在太医院,你最好当面跟他说。”说完,把身体往一边挪挪,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桃儿坐上去。桃儿哪里懂得忸怩,机会难得,唯恐失去,她再不迟疑,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马车,径直坐到了皇上身边。总管太监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这、这成何体统,车帘已经放下,意味着皇上在命令继续走,这一肚子气只好冲黑娃发泄,“去、去、去,没你什么事!闪开!”黑娃只能在后面远远尾随,可是到了皇宫,他是再也进不去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宫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那“咣当”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好像是敲击到了他的心上。

马车上的两个人无语,桃儿怕说错话误事,皇上却是一边震惊于自己的冲动一边又在暗暗享受与美女独处的甜蜜。他从来没有过和一个年轻女子同乘一辆马车的经历,桃儿的身上隐隐飘来一丝丝香气,和宫中女子的浓郁的香料不同,那是一种自然的体香,皇上觉得自己的心跳不知不觉地在加快,头一次在一个女子面前觉得呼吸急促,他突然幻想自己是和自己的皇后在大婚之日并排端坐,他第一次感激皇宫之大,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完。皇上瞅桃儿似乎在紧张着什么,眉头微蹙,她的白皙的小手在膝盖上一会儿蜷起,一会儿伸直,自己的大手好想覆盖上去,想握着它一辈子不松开,但他也知道那样势必会把这只小白兔惊得跳起来逃走,嘿嘿,送上门的当然来者不拒,腹黑的皇上准备对小白兔动用三十六计了,他志在必得,或许这次奇遇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缘分。

与皇上的期望相反,马车很快到了上书房,皇上宣尹太医觐见,回过头来看见桃儿在书房好奇地四处观望,甚至把案头的西洋钟拿起来倒过来敲,引得小太监灵九一声惊呼,全国可就这一件宝贝啊!桃儿吐吐小舌头,小太监们一回头不由慌了神儿,“快叫太医,快来人啊,皇上流鼻血了!”找丝巾的,倒水的,拿冰块的,喊太医的,屋子里一时间乱了套。

正喧闹间尹太医到了,他的到来让屋里的温度骤然降低,皇上的鼻血都凝结了,你不会想到有人的脸能长得像冰块一样,这么防暑降温,他板着的面孔上写着几个大字,我很烦。皇上也很烦,出糗出大了。桃儿更烦,哼,一个大男人流点儿鼻血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她直接绕过众人欺身过去,情急之下拽住尹太医的袖子,“您有法子对付蛇毒吗?”对于一个常年喜爱和毒蛇这种冷血动物厮混的人来说,桃儿这温热的气息属实太令人讨厌了。尹太医厌恶地挣开桃儿的手,拂着衣袖,连退几大步。他把目光投向拧紧眉头盯着自己袖子的皇上,“皇上,恕微臣冒犯,敢问这位姑娘和皇上是何关系?”皇上故意的,“没关系,刚认识。”尹太医一揖到地,“皇上,请恕微臣告辞。”转身就走,桃儿急了,直接拦在他的面前,“别走!”尹太医退一步,“慢着,我是——我是——秀女!”尹太医觉得自己视力下降了,他好像看到这位姑娘说完这句话皇上眼里突然一下子亮了。

众人都来了兴致,小太监灵九马上意识到自己晋升的机会来了,这位女子必然艳冠后宫、碾压群芳啊!“秀女的选拔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是谁家的姑娘?”皇上问,灵九更笃定了,昨天皇上还在央求皇太后今年的秀女选拔能不能延迟,看来今天就得健忘症了。“我姓令狐,叫馨馨,家里人都叫我桃儿。”桃儿暗自庆幸令狐老人事先的调教。“令狐?”除了桃儿,在场诸位都在想,这一家祖坟冒青烟了。

桃儿是被软轿一路抬回来的,她原本出了宫门就想自己走,奈何灵九坚持并全程护送。在旅店门口遇到无功而返的令狐老人,老先生万万没想到仅仅半天的功夫一切都变样了,待送走灵九,他一边顿足一边叹气,“唉,这都是命啊!”没办法,老先生还得赶快去报名,当他把令狐馨馨四个字写到宣纸上时,真的感觉臂膀似有千斤重。

皇上从未如此期待新的一天的到来,一晚上没睡好,但他并不困倦。秀女选拔仪式冗长而单调,皇太后都有些坐不住了,却见皇上完全没有倦意。昨天,总管太监早就给她通风报信了,说皇上竟然带回宫一个民女,据总管说长相尚可,而且要参加秀女选拔,看来皇上是在等人喽。一直捱到日暮,实在是看不清人脸了,一日的秀女选拔才算告一段落。灵九看到皇上的脸色心里发颤,自己的工作做的太不到位了,他立刻跟太监总管告假,一路小跑地去看秀女名单,一长串,最后一个才是令狐馨馨,灵九长吁一口气,幸亏啊,他直接把名单上的令狐馨馨圈起来,把她调到前面。灵九又一路小跑儿地跑回皇上面前邀功,今天总得让皇上睡踏实点儿吧。

第二天,艳阳高照,皇上精神抖擞,众太监梳洗打扮,灵九摇头晃脑、口沫横飞地给众人指点迷津:“要见新主子了,第一印象不好的话,怎么脱颖而出?不脱颖而出怎么扶摇直上?不扶摇直上怎么贴身伺候主子,嗯?”最后这个“嗯”余音袅袅之际,皇上现身了,于是灵九贴身太监的身份彻底巩固了。

桃儿是第三个出场,她前面有个县令的千金,没出场前就手心冒汗,小脸苍白,不停地深呼吸,到底在第四次深呼吸时没调整好——直接窒息——晕了过去;第二个据说是将门之女,一身将门雄风,长得也是不让须眉,秀女们都要经过一个小月亮门鱼贯而入,轮到她跨步急了些,脑门直接撞了上去,“砰”的一声,大伙儿没想着看她,先想着看墙,确定没有裂隙才都长吁一口气。

到桃儿了,她在灵九亲自指引下走进一个院落,依照刚才嬷嬷的教导顺眼低眉,行叩拜大礼,“抬起头来”,有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桃儿抬起头来,落落大方,眼神澄净,皇上倒是有些意外,昨天就觉得她与众不同,这完全不是官家小姐的做派,她们往往要矜持停顿两三秒,然后羞怯怯地抬头,眼睛瞄一下又飞快地低下头去,以掩饰脸颊上腾起的红晕,速度快到让你完全来不及看清她们的真面目,真是令人捉急,像桃儿这样敢坦荡对视敢大方任你看的真是稀罕。想到这里,皇上忍不住对着她微微一笑,这一笑让桃儿对自己未来夫君的姿容很满意,再想到有求于人,于是她也立刻报之以灿然一笑,太后暗暗皱起眉头,这样当众示好合适吗,“你是哪里人?”“湘西。”果不其然,荒野之地,蛮夷之风。太后的眼睛有些花了,她隐约觉得桃儿长得漂亮,很像一位故人,但也就尚可吧。接下去的选拔众人兴趣缺缺,天刚过午就草草结束了。

当天午后,入选的秀女们集中到一个地方,桃儿一眼看到了将门之女(只能说她父兄面子够大),她有一个让人无语的名字----武二凤,(是为了跟她哥哥遥相呼应,她哥哥叫武一龙。她父亲准备一龙二凤三彪四鹰五豹六雀地生下去,凑成一个动物园。)想看不到她也难,她比众人足足高出一头,桃儿看到她无所顾忌左顾右盼的样子心生好感,主动靠近打招呼,两人无视周围异样的眼光,攀谈起来。

正聊的投机,周围突然静了下来,原来是灵九现身了,灵九咳了一声,全场静寂,灵九享受着权势带来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清清嗓子,“呃——,各位,你们暂时是两人住一院,待皇上临幸再依等级重新封赏。”“什么是临幸?”桃儿一脸懵懂地小声问二凤,二凤很为难,临行之前母亲也想为她启蒙,但昏昏欲睡的她听了个一知半解,“唉,复杂呢,简单说就是去见皇上。”是吗?桃儿哪里等得及,“我,我,我要临幸皇上!”桃儿举起手臂往前抢,全场哗然,一个细细的声音表达了大家的心声,“谁这么不要脸?”连粗犷豪放的二凤也深深为桃儿的勇气震惊折服了,她吃惊地瞪大眼睛,嘴里都能塞进鸡蛋了。机灵鬼灵九也被吓到了,“你要临幸谁?”桃儿无比肯定地,“皇上!”灵九在心里嘀咕,过程虽然和皇上设计的完全不同,但结局是皇上乐于见到的。没想到某人自投罗网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只可惜皇上煞费苦心地思考欲擒故纵、声东击西、釜底抽薪等等计谋,白白损失了多少脑细胞?自己事先的反复排练也派不上用场了。

桃儿也算一战成名,从此背后打听介绍她的都这样说——就是临幸皇上那位。

但是,当晚上桃儿在众多嬷嬷围绕下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后,在三番两次地被告诫后,她终于明白了临幸的真正内涵,她完全认同其他秀女的看法,自己实在是太不要脸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桃儿心跳如擂鼓,她有了逃跑的冲动,尤其是当她被送到皇上的寝宫,而门又从背后咣当一声关上之后,皇上面带微笑地从屏风后转出来,(这个时候好看的人笑叫魅惑,不好看的人笑叫猥琐,这个世界真的充满恶趣味。)桃儿承认皇上英气逼人、俊美无俦,但就算对方是个丑八怪、臭老头,自己也是别无选择,只能说自己是运气好。皇上一步步踱过来,他把自己的紧张隐藏得很好,桃儿的眼睛开始上下左右地瞟,看哪里有上天遁地的逃生之路。皇上的手向她伸过来,“尹太医!”桃儿叫到,屋里的温度下降了,两个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那张冰块脸,“放心,尹太医已经把药给了你同行的那个黑家伙”。桃儿悬了多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可是转眼间又有了卖身救父的悲壮,“听说你想临幸朕?”“没有没有,误会误会,”她一步步往后退,皇上一步步逼过来,桃儿的脸一定红的像番茄,皇上的笑容像醺人欲醉的美酒,桃儿想自己似乎情愿溺毙其中。

桃儿有了自己独居的院落,那是先皇后的寝宫。

“哎,哎”,回音连绵不绝,一声高过一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被一声清脆的吆喝声惊起,成群的鸽子在睡梦中腾空 ,皇宫大院的几百年的平静被打破,这是桃儿兴之所至想到了家乡山林的早晨,她试着把院墙当做山峰,以检验回音的效果;“主子,小心”,连最见多识广的嬷嬷都吓得大惊小怪,尖叫连连,这是桃儿在爬树,而且是三两下就爬上了最高的树枝,连会些功夫的小太监都赶不上。皇太后被一天几次来汇报桃儿情况的太监总管弄得心烦意乱,终于把手里的茶杯重重摔到几案上,“让皇上去看看!”

中午,皇上没有预警地出现,看到了什么?桃儿穿着清凉,正带领几个宫女在湖里摸鱼,里裤一直卷到大腿处,上身也是若隐若现,幸亏她把小太监都打发走了,即便如此,皇上也气得肝疼,他急忙让太监总管下令,方圆十米的所有人等都撤下,他一个人亲自下水去擒拿主犯。皇上悄悄下水,可刚走几步,机灵的桃儿就察觉到了,她用手拍向水面,水花四溅。波光粼粼的湖水亮不过桃儿的闪闪明眸,含苞待放的芙蓉美不过桃儿的粉面含春。皇上有片刻的晃神,眼前的人儿突然沉进水里,小鱼一样灵活,一闪就不见,皇上正定睛瞅身前的水面,桃儿猝不及防从他身侧跳出水面,扬起的水花溅了皇上一身一脸,“哈哈哈”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你!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这么大胆!”皇上摩拳擦掌,可是桃儿一钻进水里就像鱼一样滑溜,再加上荷叶的遮挡,皇上站在水里一时间还真是奈何不了她,终于,皇上瞅准机会,合身一扑,把桃儿抱个满怀,桃儿束手就擒,“我投降!”“为什么下水?”“在我们家乡,所有女孩儿天热都下水啊!”“所有女孩?有男孩吗?”“当然有”。“男孩在干什么?”桃儿故意地,“在树上看着啊!”逆龙鳞了,要不得呀,从此,桃儿再没有下过水。

不下水还可以上树,几天后,太监总管又风风火火地去找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所有人都烦了,每次提到桃儿都是一样的开场白,能不能来点新鲜的?皇上亲自移驾,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桃儿人在空中,底下铁塔一样岿然不动的是二凤,两人在叠罗汉摘果子,忽然,铁塔移动了,而且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偶尔还来一个急刹,桃儿在上面风摆杨柳一样晃动,摇摇欲坠,不时发出尖叫,而那个野丫头二凤竟然哈哈大笑,突然,她使劲抖了一下右肩,桃儿一脚踩空,斜倒下去,众人惊呼声中她稳稳伸出长臂,结结实实来了个公主抱,皇上的心跳都快停止了,直扑过去的身体堪堪停在二人面前,二凤一抬头看到皇上铁青的脸,心知惹祸,立刻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她情急之下直接松手,要不是皇上有功夫,手疾眼快接住桃儿,桃儿怕是屁股都得摔烂了,“你、你,”皇上气得都有些磕巴了,“滚出去!”对方倒是听话,一溜烟滚得没了踪影。皇上动了想把这野丫头撵出皇宫的念头,最好立刻、马上,好想退货,可她父兄——不好惹。

“别凶巴巴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桃儿纤细的小手拂上皇上绷紧的面孔,皇上拿她没辙。

转眼就到了中秋佳节,这是一年一度君臣同庆,把酒言欢的日子,也是皇上纳妃后的第一个重大节日。后宫佳丽憋足了劲头要在这一天争奇斗妍,早一月就磨刀霍霍了。一清早,嬷嬷就把睡梦中的桃儿拎起来,按到梳妆台前,桃儿撅起嘴,这高高的鞋子能穿吗,这簪花能戴吗,这熏人的桂花油可不可以不抹?这厚厚的胭脂水粉可不可以不搽?这窄窄腰身的裙子怎么迈得开步?桃儿跳起来,自己去内室准备。忙活了一天,妃子们就要集合了,莺莺燕燕,花枝招展,令人眼花缭乱,桃儿姗姗来迟。皇上、皇太后、大臣已经入席,妃子们按级别鱼贯而入,桃儿在后面出来,只见她身着长裙,纯白色的质地,只有领口, 袖口,衣带是豆绿色,上面用手工绣上了合欢花的图案,大大的袍袖愈发衬得人精致纤巧,宽宽的腰带在腰间松松一扎,愈发衬得腰肢盈盈一握。头发悬垂,乌黑直顺,发梢处虚虚一绑,全无一点珠翠,只在鬓角处斜斜插一束铃兰,隐隐透着清香,白皙的脸蛋透着莹润的光泽,整个人就像一株清新的百合,当真是美人如花,如画,如岚,如烟。衬得周围盛妆的妃子们真的只成了庸脂俗粉,那些着粉着翠的小丫鬟们更是变成了花边点缀。人们心中不约而同想起一个词,惊为天人!饶是阅人无数,即便朝夕相处,皇帝的眼神犹是暗了下去,眼里哪还瞧得到旁人,恨不得直接欺身过去,把桃儿抱在怀里,可是没办法,冗长的宴会才刚刚开始。

桃儿坐到座位上,抬起头来,万籁俱寂。除了天子,所有人都卑微匍匐到尘埃里,原来,这就是帝王,是天子,他才配享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包括女人。她如明月熠熠生辉,照得俗世的一切都现了原型,想必吴王为西施误国那是真的,别人是一笑倾城,她是一笑倾国。池塘里的青蛙,丛草间的蟋蟀似乎都藏起身来,每个男子只听到自己胸腔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桃儿可不知道这些人复杂的心思,台上的吹拉弹唱都乏味的很,她端起眼前的茶杯,滚烫的茶烫到了她的舌尖,她忍不住用舌尖舔了下嘴唇,天子沉下脸来,她难道看不到那些觊觎垂涎的目光,看不到太后的阴翳不悦的表情,她的眼黑白分明,如最纯净的水晶,这眼光顺着皇上的视线扫向下面臣子的坐席,隐约听到抽气的声音。

在人群中桃儿突然惊喜地看到了令狐老人,她感激地看向皇上,对方微微点头示意,桃儿招手叫令狐老人上前,去还是不去,大伙都在瞧着。去,臣子与妃子当众对话这是大不敬啊,哪怕那个妃子是自己的女儿也完全不合乎礼法;不去,桃儿会伤心,此一念一起,令狐老人几乎是立刻起身,几步迈上台阶。桃儿离开座位,在众目睽睽下亲热地拉住了对方的双手,“爹爹,桃儿一直想你呢,”令狐老人心下五味杂陈,放下心中的所有羁绊,热忱地迎上对方的视线,千言万语化成勉强压住颤抖的一句:“爹爹很好,家里人也都好(他故意把“家里人”重说来提示桃儿),娘娘你呢?”说完忍不住红了眼眶,“爹爹莫哭,我很好,皇上待我很好,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呢。”台下一众人在心里翻起白眼,好脾气?别逗了!皇上面色微赧。“桃儿唱歌给爹爹听好不好?”桃儿回望皇上,对方无奈颔首,妃子当众表演桃儿并非首例,再说他也无法拒绝,因为她不是别人,她是桃儿。

桃儿一路搀扶让令狐老人坐好,然后走到台中,“真是好久没唱了,今天看到爹爹想到家乡,我就唱一首我们那儿的山歌吧”,歌声悠扬响起:“山路弯弯走不尽,唱支山歌给你听。山里的树高高万丈,山里的草青绿个灵灵,……”。她的歌声如同黄莺出谷,带着微凉的晨曦,掠过整个苍翠的山林,又如同甘冽的清泉,从山顶汩汩而出,回旋依恋,然后沿着起伏的山势蜿蜒而下,最终汇聚成汪汪一碧的深潭。天籁之音,沁人心脾。真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每个人都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整个夜陷入一片寂静,月华如练,温柔地拂过每个人的面庞,一切是那么沉静,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一片澄明,仿佛被这如水的月光浸润得无比柔软,人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间,细细体味着绝无仅有的震撼与感动。这是一次没有掌声的演出,喝彩欢呼鼓掌都会显得多余而粗俗。原来最动听的声音并不需要技巧的修饰,最完美的旋律也必定出自最无瑕的心灵。自然的是最好的,如同松涛齐鸣,风吹麦浪,如同落叶窸窣,冰消雪融,这些全是造物主的恩赐,只看你是否耳聪目明。桃儿笑滟滟地俯视众人,皎洁的月光为她窈窕的身形勾勒出银色的光晕,绝代芳华,与日月同辉,所有人都在心中喟叹,真是美啊!而能听到这一曲,实乃三生有幸!

宴会结束,所有人都理解了宫中的传言——皇上专宠桃儿一人。这成了大伙儿的共识,连皇上自己都听到了。日日拨冗陪着桃儿逛后花园的皇上在一个院子外停住了,“皇上专宠一人,咱们也乐得清闲,人啊, 自己得会找乐子”,另一个声音,“你别说,真是美呀,我要是皇上,我也爱呀,哪看得上你们这些庸-脂-俗-粉”,墙內笑声一片,墙外的两人偷笑对视,皇上向身后招手,去,给那个有眼光的重赏。“来来来,放开吃吧,姐妹们,不用怕胖,来尝尝我小厨房的手艺。” 一个豪放的声音,“多吃多长啊,你们还有机会和我比肩,哈哈哈哈!”不用说,这是二凤。皇上心情好,“去,告诉御膳房,每顿给那个能吃的加量。”桃儿闻言乐不可支。

对待桃儿的态度明显分成两派,少数喜爱,多数反感,而不幸的是皇太后是后者。自打她近距离地看到桃儿的长相之后,她就没给过桃儿好脸色。

桃儿像每个妃子一样,隔几天就要去问候太后,陪太后去花园闲逛。花园里花团锦簇,菊花开的正艳,桃儿突然看到一朵硕大的绿菊,圆滚滚的像叭儿狗的头,桃儿乐不可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不经意一转头,正对上太后的眼,那眼里分明淬着毒,眼光像两把刀直射过来,桃儿不由得低下头,近来,她愈来愈能感受到来自周遭的敌意的目光了,这还不是最吓人的,最可怕的是有人明明对着自己笑,可是眼睛里却藏着道不明的情绪,有人的笑收放自如,有人的笑包藏祸心,这里和家乡真是大大的不同。家乡只有邻里的嘘寒问暖,只有伙伴们的嘻笑打闹,只有阿爸阿妈的慈爱的呵护,而这里,人能吃人。桃儿恭顺地低下头,对着太后福了下去,“桃儿失态了”。

太后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哼!”这一声里包含太多的厌恶,太后是皇上最亲的人,可是她讨厌自己。桃儿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泪水氤氲上来,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露怯,不要出丑,她紧紧咬住嘴唇,可是一滴豆大的泪珠还是悄悄从眼角滑落下来。她索性不再克制,让泪水尽情地释放,像纷纷坠落的雨滴,瞬间打湿了整张脸。梨花一枝春带雨。太后愈发反感,真是红颜祸水。最近,她经常在背后提点皇上要远离桃儿,不知这个二十刚出头的愣头小子听不听得进去。

皇上其实听进去了,幼年父母双亡,是太后垂帘听政,辅佐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尊重的就是祖母了,可是桃儿,她真的像毒瘾一样戒不掉啊。因为她每天都会给自己不同的惊喜,就譬如今天,他才知道桃儿还会跳舞。

桃儿的巧手能给自己缝制舞衣,她跳起舞来像穿花蝴蝶。春夏秋冬舞,春鸟夏花秋叶冬雪,上衣下裤,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形,袖口,裤腿像喇叭花,不时露出一截藕臂,露出纤细的脚踝,整个人如风中百合,衣袂飘飞,随风摇曳,旋转,旋转,随风倾倒,柔软的腰肢几乎弯到了地面。水袖一寸寸伸展,在她快速的旋转中水袖四下飞舞,幻化成漫天花雨,花雨纷纷坠落,水袖收卷,那一朵最美的花朵再次显现,风姿绰约,那一双翦水双眸仿若隔着迢迢的青山,浩渺的江面看过来,秋波流转,勾魂摄魄,皇帝心跳加速,感觉自己的魂魄都深陷在那一泓深潭里,呼吸都不顺畅了,太后的声音在耳畔反复回响,红颜祸水,美姬误国。皇上意识到桃儿对自己的影响力是致命的,因为她,自己实在是荒废朝政了。他在心底呐喊,不要靠近,不要靠近,就让这纤细婀娜的身姿永久定格成一幅画,最好是刻在心里,香远益清。可是桃儿却听不到他的心声,她一步步走过来,那渐行渐近的香汗淋漓的小脸红扑扑的像成熟的蜜桃引人垂涎,樱桃一般的小嘴急促地翕合,他又想亲上去了。皇上似乎悚然一惊,腾地一下站起来,带翻了案上的茶水,三步并作两步,他快步走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 ,陷溺多深,只有自己知道,唯恐在她面前露怯,唯恐别人觊觎,为她患得患失,对她朝思暮想。

整整半个月,皇上再也没来过桃儿那里,皇太后让德福每日汇报皇上行踪,大大夸赞了皇上的行为。桃儿哪里知道这些,她几次去找,可是遇见的都是总管太监那张得意地拒绝的脸。

但胡思乱想不是桃儿的个性,想不通的事情就先不要想,她和二凤迅速打成一片,两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闺蜜。

半个月之后,当瘦了一圈,前思后想后决定自我救赎的皇上悄悄来到桃儿的门前,他又怀疑自己的决定了。

皇上还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自己要和一个妃子争风吃醋,“争宠”?对了,就是这个词。他嫉妒二凤。屋内桃儿、二凤两人正在高谈阔论,二凤:“我就喜你爽快,我顶看不上那些官家小姐的做派”,她学着那些人忸怩作态的样子,腰拧好几下然后坐在椅子边沿,眼观鼻,鼻观口,假装柔弱弱地打喷嚏,拿出手绢,抹完眼睛抹鼻子 然后又去抹嘴。桃儿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太像了”,二凤:“丑人多作怪!”“可是这样的男人爱呀?”二凤,“哪有什么爱?婚姻就是干仗!书上都是骗人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是打一辈子实在打不动了,握手言和;‘来世还嫁给你’,那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旗鼓相当的,没打过瘾,继续约架。” 二凤盘腿坐着,用手拍着自己的大腿,为自己的高论笑得前仰后合,“约架?哈哈,” 桃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斜趴到对方的膝盖上,她倒是愿意和皇上约架,只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她瘪了瘪嘴,突然间没了兴致。

皇上在外边站了许久,心下委屈:自己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可人家好像过得挺好,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枉费自己牵肠挂肚、日思夜想。他恨恨地几步跨进门去,看到的就是一个半躺半卧,衣衫不整的情景,再联系刚才二凤的歪理邪说,皇上决定迅速解散这个小团伙,近墨者黑,他的小白兔快不纯洁了。皇上不管不顾了,把二凤撵走,坚决退货。

二凤见了皇上就像老鼠见到猫,每次溜得都很快。皇上瞅向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你倒是过得好!”“谁说我过得好了?这不是底下人看我整天郁闷,怕憋出病来,才去请人家来的嘛!”这样啊,皇上悄悄给灵九使眼色,收回安排二凤父兄一起出征突厥的成命,徐徐图之,三思后行。远方的将士莫名其妙,刚出征就安营扎寨,怎么,皇上这是几个意思,安排我们郊区一日游?突厥闻讯也纳闷,后退200里观望,这也算不战而驱人之兵?

“皇上生气了吗?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理人?”皇上黑着脸,迟迟不回答,“你以后……以后……跳舞只能跳给我一个人,其他人谁都不许看!唱歌也是!”皇上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一样,臭着一张脸。太监丫鬟们无语,英明神武的皇上也太幼稚了,还有人更幼稚,她主动抱住皇上,“我什么规矩也不懂,是不是犯了什么忌呀,我会改的。”“不要改,千万不要改,是我的错。”太监丫鬟们赶紧退出去,这两人都这般肉麻,让人承受不了,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完全把别人当空气。桃儿突然跳开来,皇上瞬间感觉到怀抱的空虚,一转眼桃儿拿出精心绣的荷包,可是又觉得这个不能贴身,她直接摘下祖传的戒指,用丝绳把戒指穿起来当作项链挂在了皇上的脖子上,不经意间抬头,目光正撞进一双燃火的眸子里,惊愕间,她的头已被对方揉在怀里,桃儿只挣扎一下,就猛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皇上,半个月的相思煎熬,化成纷纷泪雨,只想融化了对方,桃儿红了眼眶,发狠地咬住皇上的肩膀,“以后不许你这样,不许你不理我,不许你走开,不许你……”“嗯,嗯”,皇上呢喃,“都答应你,再也不离开你,再不了”。

可是皇上的话也不能全信,一年一度的秋猎又到了,这又意味着离别,看到桃儿垂丧着脸,皇上瞪了一眼皇太后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狗腿子——大内总管,然后把队伍中唯一的女性------桃儿悄悄打包带走。他还给桃儿准备了另外一个惊喜——黑娃。当初他送完药,确定族长身体无恙后,又回到京城,他不能把桃儿一人撇下,这也是整个山寨中人们的想法,现在他成了御林军中的一员。相见自是无尽的欢喜。

清晨的旷野寂静无声,桃儿一身戎装,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带的眉毛上挑,斜斜插入云鬓,她在眉梢画出男子剑眉的轮廓,整个人立刻英气逼人,红妆银甲,飒爽英姿。当然,当她迈着轻快的步伐,伴随着铠甲摩擦的沙沙声闪亮出场的时候,人群中又少不了有人流下了可耻的鼻血。她翻身上马,挺直腰肢,放眼四眺,莽莽苍苍的群山,湛蓝无际的天空,广袤无垠的原野,久违的自由的空气,她真想像大雁一样飞起来,这才是她该来的地方。她忍不住把马鞭甩起来,迎风奔跑,人马合一,就像前世或者很多很多世之前她就一直是这骑马奔驰的姿态,吹过耳边的还是当年的风,亘古不变。她一直催马向前,奔跑,跑进风里,跑进未知的神秘,带着骨血里的野性,不管不顾地远离人群,远离宫墙,一舒多日来郁结在胸中的闷气,灵九磕磕绊绊地跑过来,远处的一人一马已成了一个黑点,皇上立刻翻身上马,怒喝一声,惊鸿一骑绝尘,灵九慌了手脚,可是马呢,马在哪里?

桃儿不知跑了多久,前方一片密林,马儿的步伐慢了下来,突然,马儿一声长嘶,它警觉地竖起耳朵,不肯再上前,在原地打起转来,桃儿的心提了上来,她终于有些后悔了,侧耳倾听,除了鸟鸣没有任何声响。桃儿的心忍不住砰砰跳了起来,会是什么猛兽吗?马倒是不转了,前方树丛突然晃动一下,桃儿的心提了上来,全身上下只有靴筒里有一把匕首,她把它拔了出来,跑吧,她想调转马头,可是马却跟她对着干,反而挣着往树丛方向靠,桃儿的汗流下来,这马得换掉了,恁的不听话,桃儿瞪大眼睛瞅着前方树丛,突然身后一道黑影闪过,桃儿惊呼,“皇上,你——”,话音未落,树丛窸窣作响,钻出来的竟然是一只肥大的兔子,桃儿的脸红了一下,想来刚才自己如临大敌的糗态已经尽收某人眼底。“下来”,“不下”,“下来”,“不!”到底是皇上的坐骑,从上万匹名马中筛选出的,最会揣摩圣意,直接一个直立,马背上的人就滚落下来,正好落进某人的怀抱。“该打,要不是朕一路跟着你,不是要被那大兔子欺负了去”?桃儿滚落到地上,红袍银甲衬着枯黄的野草竟是惊心动魄的美。皇上似乎发了狠,带了珍宝失而复得的狠戾,“你是不是想逃走?”,“哪有?”回到大营,桃儿跳下马,她的头发有些乱,铠甲上还有泥土干草,没人敢上前问她经历了什么,她也没给众人机会,一回来就一头钻进营帐,睡了个昏天喑地,睡梦中有辽阔的山川,有广袤的原野。

第二天,桃儿起的很晚,灵九告诉桃儿皇上竟然回宫了,说是皇太后急命,大伙都不知道缘由。皇上临走嘱托说留下的众人不必着急回去。桃儿感激皇上的体贴,但久居笼中的鸟一朝放出来,面对广阔的天地,反而觉得孤单,桃儿思念着皇上,她不顾黑娃、灵九的劝告,第三天就打道回府。

迎接她的竟然是晴天霹雳——皇上大婚。

仪式隆重而庄严,新娘是丞相的千金——文娉婷——传说中的京城第一才女。据说丞相大人把这个独生女安置在京城郊外的别苑,不曾延请名师,而是自己亲自教导,从不假手他人,京城中人都不曾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据说这位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无所不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围观的人群在议论,皇上又有新欢了。桃儿在人群中看着他们比肩而站,一个玉树临风,一个亭亭玉立。一个是龙,一个是凤。一个是芝兰宝树,一个是国色牡丹。就像阿爹和阿妈,一个若山,一个似水,一个耕种,一个织布,一辈子秤不离砣,形影相随。桃儿远远地看着,看着文娉婷仪态万千地屈膝行礼,而后步履婀娜地步上红毯,她头一次学会了嫉妒,自己认识的字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琴棋书画样样不会,怎么配站在他的身边,爱他就应该为他适时放手吧。

桃儿悄悄走开,自己在快乐的时候又何尝想过他人,自己无忧无虑的快乐也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皇上只有一个,只有一个,美人可是前赴后继,无穷无尽的。心伤成灰,忽然而来的恐惧排山倒海,令人窒息,怎么办,这个问题无解。桃儿缓缓转过身,脚步变得沉重起来,有些事,需要好好想一想,很复杂,很棘手,像一团乱麻,理不清。桃儿泪眼望着黑娃,“牛哥,我好想回家!”牛娃忍不住点头,他在心里苦笑,这辈子,他是无法拒绝桃儿的。“你确定吗?好好想想,如果执意要走,后天我执岗,你化装成太监在你的后门那里等我。”

桃儿回到自己的寝宫,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憔悴下去,眼里的神采不见了,脸色变得苍白,形同木偶,失了魂魄。她要回去,回家去,这里是皇宫,不是家。爱有多深心就有多痛,桃儿凄惶起来,这颗心将何处安放,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她想回家,可是她舍不得,她想留下,可是又太难过。皇上不见踪迹,没有解释,不能见面,皇太后安排新婚的二人去了行宫。她如水的眸光暗淡了,眼里的星星熄灭了。心似乎有千疮百孔,痛到不能呼吸,喉咙里仿佛梗着一个硬块儿,而里面好像蕴藏着马上要决堤的泪水,只待一声呜咽 ,一切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两天后,桃儿选择了离开。

桃儿留下两幅画:第一幅皇上和文娉婷(不,现在应该叫文妃了)手拉着手,桃儿远远地和他们挥手再见;下一幅是桃儿一个人在一个开满花的山谷,荡着秋千。

天亮后,一直负责看护桃儿的灵九看到人没了吓破了胆,这皇上追究下来可是得人头落地,赶快去行宫汇报吧,虽然皇太后下令不得去行宫,但事有轻重缓急啊!这边皇上接到消息就急红了眼,“快,下令城门紧闭,全城搜捕!去查黑娃!”

皇上悔青了肠子,他何尝不了解桃儿的个性,所以当他紧急回宫发现是中了皇太后的大婚圈套后,他想着速战速决,他选择了隐瞒。这门亲他当然不愿意,但文丞相说服了自己,皇上回忆起文丞相的请求,“皇太后不愿你专宠一女,才出此计策,没有我的女儿,还会有其他人。臣之女号称女中诸葛,一定会辅助你治国安邦,你不要有顾虑,她有些男孩特质,不喜儿女情长,反而想建功立业,恳请皇上遂了她的心愿吧,两全其美!”皇上在心里苦笑,桃儿没有见过文丞相,都说女儿效父,文娉婷可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只是更年轻,线条更柔美,我怎么可能爱她,看见她就像看见了看着自己长大的文丞相,我能下得去手吗?

皇上披甲上马,灵九不敢阻拦,他也不敢告诉皇上桃儿看到了他的大婚盛典。皇上能想象桃儿得知自己大婚后的心境,他好像能看到桃儿泛红的眼眶,皇上的心沉了下去,这是自己穷极一生都想呵护的女子,让她开心这是自己的责任,可讽刺的是,她每次伤心流泪自己都脱不了干系。让她做这笼中之鸟毕竟是害了她。

皇上的马冲在队伍的最前面,脑海里回忆的一幕幕全是他全身心喜爱的桃儿,“祖母,桃儿她单纯如孩童,她和宫里其他的女人不同,她——”“够了!其他女人,其他女人都是蛇蝎不成?”祖母的怨恨他怎能忽略,祖母在他人面前杀伐决断,在自己面前可是慈爱有加的,现在这是怎么了?

桃儿出了宫门就后悔了,只要想象皇上失去自己或许会痛苦她就心如刀绞。她和黑娃共乘一骑,一路无语。黑娃何尝不知,他的桃儿回来了,可桃儿的心却遗落在某人的身上,这一点从二人见第一面那一天黑娃就知道了。

所以当皇上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其实在心里相当于等着束手就擒。可是皇上一看到坐在黑娃身后缩着头的桃儿立刻恼羞成怒。黑娃跳下马,迎面向皇上的队伍走去,“把他捆上!”

“慢着!”桃儿随之跳下马,用身体护住黑娃,“没有他的事,是我强迫他的!”皇上的脸黑成了锅底,这个不要命的女人,简直宠坏了她,她竟然敢公开维护别的男人!皇上怒不可遏,跳下马,径直向桃儿走去,“别过来!”桃儿明白自己在虚张声势,她的气势早就消失无影踪了,对方一步步逼过来,自己一步步倒退,这一幕多么熟悉,对方的眼睛里有火苗在跃动,似乎要把桃儿烧成灰烬,桃儿再一次选择投降。

终于回到宫里,打发走下人,带着失而复得的恐惧,皇上紧紧把桃儿抱在怀里,“再不能离开我了”,他多怕失去她,桃儿已经成为自己最大的软肋。“我给你解释为什么娶文妃,”桃儿捂住了对方的嘴。“我什么都不会,我配不上你,”桃儿哽咽了,“你知道吗,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我的身上沾染了俗世的龌龊之气,我的双手沾染着权势之争的鲜血,有时我都不敢直视你的眼睛,因为它们太纯净了,好像能看透我的所有算计”。桃儿扑到皇上怀里,抱着对方痛哭起来,泪水浸湿了皇上的衣襟,爱到深处,尽是卑微。

文妃是在回皇宫后的第三天才看到桃儿的,她震惊地发现对方的美根本不是自己能比较的。她叹起气来,自己拜桃儿所赐已经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如果能不在意该有多好,就像在闺阁中的那些日子,自己以为自己已经修炼成仙了,俗世的男子哪一个能入自己的法眼,可没想到看到皇上自己立刻沦陷了,只能说自己之前就是井底之蛙,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皇上和桃儿这样的人物,人中龙凤,诚不虚言。

桃儿的翦水双眸里映着皇宫的雕梁画栋,熠熠生辉。谁人不会溺在其中,她的睫毛长长,眨一下,令人心旌摇动,眨两下,令人魂不守舍。眨三下,令人失魂落魄。她微微一笑,梨涡乍现,眉眼弯弯,整张脸成了发光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没有伤害就没有埋怨。人非圣贤,孰能无妒。文妃在心里暗暗发狠,以色相侍君,看你能够长久到几时。

文妃的贴身丫头听荷、雨诺不由暗暗心惊,她们的小姐冷情冷性,终日读书不辍,有闲暇也是琴棋书画为伴,她的视线何曾在他人脸上逗留过半分,眼下是什么情况?小姐已经在远处观察桃儿(皇上亲赐宜妃称号)有一刻钟之久了。进宫前老夫人的嘱托从不曾忘却,“你家小姐心高气傲,她虽然聪明绝顶,但不谙世事,这性子在宫中恐怕会吃亏,你俩务必护她周全。你家老爷把小姐当男孩子养,想要什么济世安邦,可女孩子终归是女孩子,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才是正经归宿。”听荷看到小姐眉间轻蹙,向雨诺递了个眼色,谁让自家小姐烦恼谁就是自寻死路。

丞相前两天特意进宫,给小姐送来好多热带水果,是地方官——也是丞相当年的得意门生派骑手快马加鞭从海南送来的,每年秋天的惯例了,今年小姐进宫,夫人也不会落下。丞相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文妃久久地盯着那一大篮子水果,吩咐听荷:“把芒果给宜妃送去,其它的各苑分一分,你们看着办吧。”

听荷、雨诺接过芒果,一路穿花拂柳,来到宜妃的怡情苑,园中欢声一片,和其它院子形成鲜明对比。听荷和雨诺恨恨地对视一眼,调整表情,叩响门扉。好几个太监、丫鬟迎出来,看到二人,有短暂的怔忡,但马上就绽放了灿烂的笑容——真是碍眼,全无规矩。下人们看着大芒果喜笑颜开,人们都知道,桃儿作为主子可是最没架子的,好吃的、好玩的全都与下人们共享,桃儿天天变着法地琢磨怎么寻开心,何况还有二凤这个成天赖在这里不走的主,秋千、滑梯、沙坑,这里已经俨然成了游乐场。要不是有一次耍骰子被皇上堵了个正着,当场取缔,这里恐怕会乌烟瘴气。二凤还曾经提议摆上箭靶子,但计划被皇上以满门抄斩相要挟后夭折了。两个大芒果很快就被剥皮、去核、切块,摆在盘子里端上来,桃儿二凤一马当先,你争我抢,看得听荷二人目瞪口呆,盘子里转眼间所剩无几,“好吃!”桃儿用手指抹着嘴角边的汁水,满足地啧啧舌。这才看向众人,“咦,你们怎么不吃?”众人哀怨,“只有这么多好不好?”“啊?”听到这儿,二凤急三火四地把最后一大块儿吞下肚,然后拍拍肚皮,“美味不可多得呀!”众人又齐刷刷地怨毒地瞅向她,二凤摊摊手,无辜的表情看着无比欠揍。

听荷二人有些尴尬,连忙回去复命,文妃听着二人的叙述,挥挥手,打断她俩无休止的控诉,“既然不够,就让他们吃个够,把那两个菠萝再送过去。”雨诺诧异,“那不是小姐最爱吃的?”“无妨,送去吧。”文妃淡淡地说。宜妃,好吃你就多吃点儿!

雨诺二人不情愿地把菠萝干脆连同篮子一起提着送去,这一次,两人在院门口直接交代好就回来了,怡情苑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格格不入,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吧。众人看着两个大菠萝面面相觑,这个东西怎么吃?吃哪儿?二凤可没有耐心,她举起刀,粗暴地将菠萝像西瓜一样拦腰斩断,然后再胡乱地切成小块儿,分给大家,一个小太监被分到菠萝顶,他左瞧右瞧都找不到可以下嘴的地儿,正郁闷中,门口一声通传,“皇上驾到!”众人作鸟兽散,匍匐在地,只剩下桃儿和二凤站在园中,桃儿把吃了一半的菠萝放回盘子,跳起来去迎接,二凤不舍得到手的美味,把菠萝偷偷藏在袖里,皇上笑意盈盈地看着桃儿,然后条件反射地皱眉瞅着二凤这个大电灯泡,注意到她鼓着的腮帮子,嫌弃地问道:“吃什么呢?”“文妃送来了芒果、菠萝。”“别吃了,这样的南方水果怕是吃不惯的,内务府都不纳贡了。”二人哪里肯听,也顾不得扎手,趁皇上更衣,把皮啃得透明了才肯罢休。

果不其然,皇上的乌鸦嘴在第二天就应验了。次日清晨的怡情苑格外安静,因为桃儿的嘴张不开了,她整个嘴周围红肿了一圈,变成了烈焰红唇,手臂也起了不少红点,痒得厉害,二凤更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她吃的最多,她整张脸都肿起来,大了一号,还赤红一片,皇上看到一惊,一度怀疑自己在后宫见到了男扮女装的武一龙。太医一眼就瞧出是过敏症状,至于究竟是什么过敏,一时间也说不太清,但十有八九是水果的事,皇上恨铁不成钢地点着桃儿的额头,“长记性没?以后别人给的东西一律不能吃,不能用。”他气急败坏地转了一圈,回过头吩咐灵九,“把暹罗国送来的榴莲赐给文妃,退朝后就去!”转了一圈儿又改了主意,“现在就去!”灵九得令,一路淌汗地抱着硕大的榴莲,气喘吁吁地来到文妃的怡清苑,众人刚刚起身,听说皇上有赏,连忙围拢过来,除了文妃,个个面带喜色,听荷欢欢喜喜地捧着榴莲,雨诺急急忙忙地寻找工具,最后还是机灵的小太监寻来一把锯子,割开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巨型“刺猬”,文妃的怡清苑一时间弥漫了一股浓郁的味道,三日不绝。其它宫苑的妃嫔、下人们都绕道而行,在草坪上踩出了一条清晰的小路。

臭名远扬的文妃书也看不进去,琴也弹得闹心,终于忍无可忍在第三天走出园子,把桃儿堵在道上。在桃儿看来,这件事完全是自己理亏,人家好心送来水果让自己品尝,又没有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吃,是自己嘴馋,吃完这样吃那样,结果皇上还借机搞臭了人家的园子,再说小时候在山上吃野果也有过过敏甚至轻微中毒的现象,也不见有人这么夸张,疹子都消了还在喝汤药,若说这件事给桃儿留下了什么教训,那么教训只有一个,那就是万万不可吃独食。桃儿满怀歉意地上前,嗫嚅道:“听说榴莲是闻着臭吃着香的。”“哦,那你怎么不吃?”文妃嗤笑出声,“桃儿看到对方生气愈发地良心不安,暗恨自己说话不走心,“要不明天我真的吃一个。”文妃心中狐疑不定,对方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

桃儿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缠着皇上要来一个榴莲,“暹罗国总不能只进贡一个榴莲吧?”榴莲送来,二凤这次明确表示要痛改前非、先人后己,其他众人也都表现出了高姿态,文妃园子里的小太监热心地提供了锯子,榴莲打开,那股子味道还真是没让大家失望,二凤施展轻功旱地拔葱上了树,其他人避无可避,只能捏紧鼻子,桃儿鼓足勇气走上前,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触手可及是一种软塌塌的黏稠的触感,各种各样的联想在脑海里纷至沓来,让人几近疯狂,在众人的抽气声中,桃儿鼓足勇气,闭着眼睛拿起一块,塞到嘴里,本想直接吞进肚里,可是那些粘液直接吸附在舌头上,但奇怪的是,一进嘴臭味就没有了,仿佛换了一个天地,桃儿疑惑地吧嗒吧嗒嘴,怎么是香甜的味道?无暇顾及周围出现的干呕声,桃儿在众人厌弃的目光中忍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就这样,桃儿成了这个国家第一个吃榴莲的人,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为世人所景仰,这一事迹被光荣地载入史册,同时也为两国的世代友好打下了牢固的根基。

皇上退朝归来,在怡情苑门口逡巡不定,最终决定摆驾御书房,只让桃儿一个人出来,其他人就地隔离,三日内不许踏出园子一步。作为唯一一个品尝了榴莲的人,桃儿乐颠颠地踏上马车,甩下一众人瞠目结舌、风中凌乱。

三日后,皇上终于同意桃儿搬回怡情苑,桃儿前脚刚走,这边皇上就叫过灵九,吩咐他去请文妃,皇上命令:“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只叫她一人来御书房见我。”

大婚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有见过文妃,他只踏足宜妃的怡情苑。

片刻之后,御书房里只有皇上和文妃,文妃跪在地上痴望着皇上的背影,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局促,在不知道对方底牌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沉默。皇上转过身,“文丞相一直跟朕说你堪当大任,最可贵的是心无旁骛,希望你能帮到朕。”皇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文妃,她倔强地抬起头,在对方精明的目光中分明看到了身居高位者的审视还有警告,呵呵,还真是区别对待,毫不留情啊。

这边桃儿去而复返,因为回到自己的园子,静悄悄好像无人居住一样,所有的房间门窗紧闭,二凤鸠占鹊巢,住在自己的房间,其他下人各回各屋。园子当中的桌子上,赫然摆着一个切开的大榴莲,一如三天前。如果你觉得成熟的榴莲切开之后气味难闻,令人难以忍受,那你就错了,因为你还没有闻过成熟后再腐烂的榴莲。桃儿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催促几个抬轿子的太监快速撤离。轿子抬到御书房大门口,几个太监看到桃儿都吃了一惊,眼神游移不定,桃儿不明所以,下轿径直往里走,书房门前,灵九候在那里,他见到桃儿也是一愣,桃儿的手放在门扉上,在皇上这里,她还不曾有被人阻拦的经历,这是第一次,灵九歉意地施礼,态度恭谨,但举起的阻拦的双手却不曾放下,“皇上吩咐谁也不能入内,请娘娘见谅。”桃儿微微笑着,转过身去,嘴角垂下去,这里不是山里,不容自己放肆,自己怎么忘了,这里不能来去自由,这里每个人都有秘密。桃儿怏怏地往回走,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皇上出现在门口,文妃站在他的身后,皇上几步就跨到桃儿面前,把她拉到无人处,桃儿正要解释,皇上就捂住了她的嘴,“别多想,我想以后让她帮我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谁叫她那么闲?但我先要考查一下她,这件事需要绝对保密。我厌倦了以前那样的生活。我要重新活过,为我也为你。”

“我承诺对你永远没有秘密。”桃儿的心里漾着一池春水,柔柔地荡起一圈圈涟漪。

皇上和桃儿一起返回怡情苑,二凤从榻上一跃而起,下人们倾巢出动,掩埋、消毒、熏香一条龙服务,二凤脸上有些讪讪的,本来想报复桃儿背信弃义,给她来个恶作剧,忘了她背后有大树好乘凉,想着像以往一样脚底抹油,没想到皇上堵住她的去路,皇上故意扫视全场一圈儿,看到桃儿向自己顽皮地眨眼,“皇太后告诫朕雨露均沾,朕今天就去—— ”,皇上最后把目光停驻在二凤身上,二凤心慌慌,吓得腿软,“臣妾不该冒犯宜妃,臣妾这就回去闭门三日、深刻反省。”二凤落荒而逃,俨然惊弓之鸟,一连多日,她都不敢去桃儿那里。在闭门思过期间,她先后与左邻右舍的妃子都发生了冲突,最后竟然又重返怡情苑,因为不知哪位高人指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敌方,再说躲避从来不是二凤的做法,与其提心吊胆,不如主动出击,只要天天和桃儿形影不离,皇上就不能奈她何。二凤想在皇上面前淋漓尽致地展现一下自己的粗鲁与傲慢,他要是知难而退自己可就一劳永逸了。皇上没想到二凤具有狗皮膏药的特质,她让自己的生活重新变得悲催。

本来每天和桃儿一起去后花园是皇上最惬意的时光,然而现在情况由于二凤的介入而发生了逆转,原先是与桃儿肩并肩,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现在是跟个拖油瓶,这话说的不准确,其实更多时候是一拖二,皇上走在前面,那两个在后面嘁嘁喳喳,多余的反而是自己。有时两个人本来有说有笑,自己回过头去,二人马上噤若寒蝉,气氛陡然变得诡异的安静,皇上多情的眼神只能投向苍天,老天爷呀,我祈祷让她这个名副其实的红颜祸水原地消失吧。皇太后可不答应,她听说三人行之后倍感欣慰,皇上终于开窍了,这是要雨露均沾了。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决定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让二凤再多活几天。

但是二凤活着的全部意义好像就是为了给皇上添堵。譬如今日,皇上退朝后去怡情苑,人去屋空,小太监说宜妃静妃先去后花园候着了,于是皇上在后花园看到了撸胳膊,挽袖子,无比嚣张、咬牙切齿的二凤。“痛快给我滚出来,姑奶奶饶你不死,”知道的明白是藏猫猫,不知道的以为她要杀人。桃儿眼瞅着就要被她发现,看到她一步步逼近自己藏身所在,再想到二凤往脑门上弹栗凿的凶悍,桃儿不由得瑟缩成一团儿,皇上从树后缓缓踱出来,“静妃好不文静,中气十足啊!”哼,叫你搅局,这本是我和桃儿花前月下的时间,却被你改成了藏猫猫——我让你一次玩个够。二凤一下子跳出一丈远,皇上施展轻功,如影随形,二凤跃上围墙,翻身跳到园外,正得意地咧嘴,一抬头,皇上正在树上,笑的那叫一个云淡风轻。二凤往建筑物跑去,试图用地势隐藏身形,躲在回廊的柱子后最好,进可攻退可守。绕着柱子转一圈,没人,二凤再望向走廊两头,也没人,摆脱了?二凤劫后余生地拍拍胸脯,但庆祝的欢呼马上变成了一声惨厉的尖叫,眼前一张大脸突兀地出现,皇上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此时是颠倒的,他在屋檐上倒挂金钩。武二凤,看我不吓死你!

这分明是猫戏老鼠,实力悬殊,只宜智取。二凤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孙子兵法虽然不曾看过,但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喘息甫定,又展开新一轮追逐。这回二凤的智商上线了,如何四两拨千斤,只能打蛇打七寸,抓住对方的弱点,对方的弱点是什么?尽人皆知——桃儿——桃儿就是自己的救世主、挡箭牌。二凤重新往后花园跑,个子高有什么好处,二凤捂着穿越树林额头撞的包叫苦不迭。桃儿在哪儿?后花园杳无踪影,自己跑了这么久,这个傻丫头还在躲藏吗?没办法,只剩最后一招——苦肉计了,皇上已经追上来了,成败在此一举,二凤突然“哎呀”一声惨叫,假装崴脚,一屁股坐在地上,皇上太狡猾,对付不了,对付桃儿二凤可是有十成把握。果不其然,树丛窸窣作响,一个人慌张地探出头来,“你怎么啦?怎么啦?”那明净发光的小脸不是桃儿是谁?二凤先于皇上一步蹦到了桃儿面前,投鼠忌器吧,二凤得意地笑开了花,皇上盯着她,恨不得在她身上戳个窟窿,完了,二凤在心里暗暗叫苦,皇上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得意忘形了,忘了掩饰自己的风采,隐藏自己的智慧。二凤为自己无处安放的魅力而愁眉不展之际,不知道皇上在心里已经给她大卸八块了。

让皇上更有危机感的是自己不在时二凤的言行。自己陪伴桃儿的时间远远不及二凤,因为自己要上朝,要与那些大臣斗智斗勇、唇枪舌剑;要批折子,每每手腕酸痛、生无可恋,而对方,完全是——无所事事。

在皇上看不到的地方,她孜孜不倦地给桃儿洗脑:“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感情经历的人,咦,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信?”“我信,我信,你松开我领子成吗?”“男人呢,这个物种,就是看一个爱一个,你爱得越真,伤得越深,皇上也是男人,怎么会不同?”“哦,他又爱上谁了?”二凤眼神有些闪烁,下定决心般的,猛拍一下大腿,“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好久了,你没觉察到皇上注意我了吗?”桃儿低下头去,她怕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伤了二凤的自尊,可是二凤不那么想,她以为桃儿低头是黯然神伤,这是她绝不允许的,“当然了,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啊,我不会跟你抢男人。一个呢是咱姐妹的感情,再一个呢他也不是我的菜。”桃儿无比诧异,“皇上哪里不好?”“他哪里好?”“人品好、学问好、武艺好、长相好——”,“打住、打住”,二凤按住桃儿掰着的手指头,“傻丫头,还人品好?他是怎么整我的?”二凤指着额头未消的淤青气不打一处来,“嘴甜心苦、两面三刀;学问呢,我就不评论了,毕竟我也不识字,我也不晓得那玩意儿有啥子用;”“皇上武艺高强,你不也承认追不上他吗?”二凤撇撇嘴,“仅供防身罢了,花拳绣腿,不值一提。他有实战经验吗?谁敢打他,他又动手打过谁?你说说看,”桃儿哑口无言,“长相呢?这是公认的吧?”“天下之大,美男子何止万千?有人长的比他帅一百倍。再说一个大男人被人们说长得俊也不是啥好事吧?”皇上站在门外,气血翻涌,自己的高大形象被她毁了个彻底,自己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不只自己郁闷,那成群的少傅太傅们恐怕要集体自杀谢罪了吧?要不是仗着她家有铁券丹书,就这番诋毁够她死十个来回了。皇上想要踹向门板的脚硬生生地收回,又不甘心地在旁边柱子上用手狠狠抓出一个洞来,扭身回去给武将军写信去。屋里浑然不觉的二凤还在信口开河,“不信咱们试探一下,我三弟号称军中诸葛,他告诉我一个百试百灵的办法——人群中大伙儿一起大笑的时候,你看对方先看谁就是对谁有意思。”二凤终于结束了冗长的告诫,昂首阔步迈出门去,门外的下人齐刷刷行注目礼,二凤感觉自己的人生到达了巅峰。

二凤的话很容易印证,而且屡次被印证,因为有桃儿的地方就总有欢笑,众人笑作一团时皇上的目光确实经常投向二凤,二凤每次都得意地瞟向桃儿,恨不得把桃儿的脑袋瓜子拧过来,“看到没?看到没?看到皇上瞅我没?”桃儿莞尔,忍不住腹诽:你个头最高,鹤立鸡群;你嘴张的最大,能塞进拳头;你笑声最响,震耳欲聋——想忽视你真是太难了。

在二凤第n次陶醉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中时,皇上下定决心坚决退货。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花开花落又一年,平淡的日子由一个个节日点缀,一个个节日又靠一道道美食增色,吃完了粽子吃月饼,最后到除夕集大成。除夕宴,盛大异常,花团锦簇,但中间一圈的菜不过是摆摆样子,不能吃的。二龙戏珠就是两根切成薄片的绿萝卜,中间一个萝卜球;丹凤朝阳就是雕花的胡萝卜;三羊开泰就是雕花的白萝卜;花开富贵就是一个雕成花篮模样的心里美萝卜。

菜一道道呈上来,桃儿面前有一道什锦茄子煲,“茄子?这是茄子?莫要骗我”,桃儿狐疑的目光在丫鬟脸上逡巡不定,“没错,只不过先用熬至骨酥肉烂的鲫鱼汤煨好,再用鲍鱼、海参等海鲜提味,以小火慢炖两个时辰,然后拿老汤收汁,最后再用十种果蔬丝配色。”灵九上前躬身解释,“海鲜呢?”“挑出去了,”“海鲜不是比茄子好吃?”桃儿口无遮拦。穷乡僻壤来的村姑,见过什么世面?几个妃子窃窃私语、嗤笑出声,手帕都遮掩不住她们脸上鄙夷轻蔑的表情。皇上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给灵九使了个眼色,灵九会意,悄悄离席。二凤可注意不到皇上的那些小动作,她只晓得自己的朋友遭到了群嘲,必须拔刀相助,其实在大家没注意的时候,二凤自斟自饮了好几杯,没想到美酒有些上头,借着酒劲,二凤把筷子“当啷”一声扔到桌上,“可不就是暴珍天物!”,众人愣了一下,突然爆发出笑声,全然忘了笑不露齿的古训,二凤愤愤不平,“笑什么?笑什么?”旁边有人小声提醒,“殄”,“舔?舔什么?你们还腆脸说,你们多尊贵?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皇太后忍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大家脑海里都浮现出一个词——“母仪天下”。顿时肃立噤声,皇太后面色阴晴不定,皇上轻咳一声,眼光恨恨地扫过二凤,自立朝以来,妃子喝醉闹事,武二凤也算第一人了吧?

不一会儿,每个人面前上了一个醋碟,除夕夜的饺子端上来了,突然,传来“哎呀,”一声,众人齐齐看去,有一个妃子脸涨得通红,嘴里似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吐不出咽不下,涕泗交流,好不狼狈,灵九瞄了皇上一眼,有几个人的醋碟可是加了料的——芥末——刺激劲爆。 二凤的笑声过于嚣张了,皇上偷偷叫过灵九,低声吩咐:“宴会后秘密送武二凤离京。”

皇上嘴角上翘,满意地放下筷子,再次举起酒杯向太后敬酒,一时间祝福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太后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重整威仪:“往年冷冷清清,今年可好了,皇上终于纳妃了,不如各位比试一下琴棋书画,我们边吃边看,也让我这老太婆乐呵乐呵。”人群安静下来,众妃嫔脸色各异,一道细细的声音传来:“容奴家抛砖引玉吧。”桃儿认出这是当初说自己不要脸的那位——现在的莺嫔——她碎步走至台前,一个丫鬟拿着笛子递过来,大概是紧张,小丫鬟在台阶上险些踉跄摔倒,莺嫔一记眼刀斜过去,小丫鬟瑟缩了一下,莺嫔把笛子横在嘴边,笛声响起,悠扬动听,人们应声击节,笛声明快,仿佛春光灿烂、百鸟齐鸣,莺嫔的眼光蜻蜓点水般在众人的脸上斜斜掠过,面露得色,乐音变换,冲向高潮,但终因气息不足而草草收场,众人在心里微微叹息。

又有两名妃子表演了书画,但都乏善可陈,场上气氛一时间冷落下来,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文妃,谁人不知她天下第一才女的美名,这场比试分明是太后给她提供的展示的机会。文妃并未推辞,她的琴被摆上来,黑色的质地散发出油亮的光芒,缀玉的流苏、雕饰的花纹无一不在向世人彰显它不菲的身价,文妃端坐于前,从容地给手指带上扳指,屏息闭目,睁开眼的一瞬,乐声响起。先是如淙淙溪流,轻拢慢捻,渐次聚成江河,文妃的十根手指在琴弦上上下翻动,人们眼花缭乱,乐音激荡,嘈嘈的急音破空劈下,仿若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又如同黄河咆哮、鞭炮齐鸣,令人应接不暇。乐音继续升高,攀上云端,终于如撕帛裂锦,戛然而止。众人长长吁了一口气,而后掌声雷动,人们纷纷竖起大拇哥,才女名不虚传啊。太后满意地频频点头,“好孩子,技艺如此娴熟,必有近十年的勤学苦练吧?我看较一流高手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文妃恭敬施礼:“太后谬赞了,回禀太后,娉婷练琴十一年,天资不足惟有后天弥补。”太后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桃儿,“宜妃什么时候展示啊?” 皇上忍不住看向她,四目相对,桃儿坦然一笑,似乎成竹在胸。桃儿向丫鬟耳语几句,不一会儿,乐器被摆上舞台,这是些什么啊?几个茶碗、碟子、洗手的铜盆、镀金的烛台,灵九吃惊地瞪大双眼,对面的妃子以帕掩口。

桃儿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双筷子,信步走到台前,手起筷落,叮叮当当几声脆响,竟然错落有致,桃儿微笑着跪坐于前,乐音响起,桃儿轻轻哼鸣,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脑海里又忆起与族人在篝火晚会上团团围坐、饮酒高歌的日子,这样逍遥自在的时光已然恍如隔世。

桃儿甩甩头,站起身,单脚旋跳,每回转一次就敲击一次。衣袂飘飘、挟风带雨,以舞带乐、以乐助舞。原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身边的每一个物件都可以化身为一件乐器。桃儿的节奏逐渐加快,舞姿也愈加奔放,座位上的人们忍不住直起身,随着音乐的律动摇摆,几个痴迷的乐工更是情不自禁用手拍起了节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人群笑逐颜开,热血沸腾,逐渐汇聚成几十人的和鸣,皇上破例离席,加入人群,二凤兴起跳了起来,大家更加兴奋,往日低眉顺眼、俯首贴耳的下人们也挺起了胸脯,人们主宰了音乐,众人齐声呐喊,辞旧迎新,呼唤春天,体内的激情已经按捺不住,它急于挣脱掉身上无形的束缚破茧而出,随着桃儿高高跃起,最后一声“嗨”响彻云霄,人们的脸上绽放无忧无虑的笑容,用尽全力把心底深处的渴盼呼喊出来,酒不醉人人自醉,每个人都交换着惊喜的表情,人生能有几回畅快恣意,谁能想到有一天能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深院尽情地释放天性?不分等级,无论贵贱。因为心底深处的情感被唤醒,同宗同族的血脉被唤醒,这熟悉的旋律本来就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是后天被我们以禀性、以性别、以礼教等种种理由封印,它或许是农耕民族的劳动号子,也或许是狩猎民族的庆祝狂欢,但终归是我们民族共同的精神图腾,深埋在我们代代相传的基因里,不曾遗失。

文妃与宜妃之间是一场专业与业余、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较量,从演出效果看,毫无疑问后者占了上风,前者多了几分人为的刻意,后者多了几分天然的朴拙。音乐是为了炫技还是为了怡情?大道至简、道法自然莫非是一切艺术的真谛?技易学而境难悟啊。

不用再表演了,人们已然尽兴,千万别画蛇添足,大家依次告退,踏月而返,把这一刻小心地珍藏,再由时间把它沉淀成醇香佳酿。桃儿香汗淋漓、大口喘息,好久没有这么尽兴了。皇上穿越人群执起桃儿的手,远处湖边焰火升空,璀璨的烟花照亮双眸,让彼此看到心灵深处的契合。

文妃看着这人世间最美的景致,暗暗吁一口气,哪里需要这么多的心机,桃儿明湛湛的眼光望过来,文妃忽而觉得自己很卑鄙,自己满肚子的学问竟然都变成厚黑学,真是亵渎了圣贤,相由心生,桃儿这白雪般的肌肤无一个斑点,这花一般的容颜无一丝瑕疵,这只能是上天创造的尤物,谁能与她争?与她争就是与天斗,瞬息之间,文妃参透了一切,她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心如明镜般清透。桃儿犹自懵懂,但她也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友善,于是憨憨一笑,让对方一个女子也瞬间闪了神。

桃儿身上始终保留着少女的天真,但可不傻,恰恰相反,那是返璞归真、大智若愚。她喜怒形于色,她说话最直接。她不喜欢迂回婉转、含沙射影、明知故问,因为她能简单明了、一语中的;她不屑于论辩曲直、争强好胜、刨根问底,因为她一眼就能看透结局。在真正的高人面前,世人的种种雕虫小技在对方眼中只是跳梁小丑在抖机灵、耍心眼。

文妃转向皇上,直视对方,郑重承诺:“放心,再也不会了。”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京城中一年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元夕,何况今年皇上特别关照过问了。从皇宫出去,逶迤几十里,全是灯的海洋。“宝马雕车香满路”,巧手的女子每人都拿着精心准备的灯笼,争奇斗艳,笑语嫣然。顺着河走,一盏盏莲花灯在水面绽放,忽明忽暗,好像浩渺的星空投映在水中,熠熠生辉。桃儿女扮男装,与皇上携手并肩,灵九等人乔装打扮跟在身后。对桃儿来说,一切都太新奇了,也不枉她一个月前就对皇上软磨硬泡。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热气腾腾的烤地瓜、各种造型的糖人、炸得酥脆的豆皮卷、甜香软糯的各式点心、琳琅满目的各种烤串,香味扑鼻而来。

桃儿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灿烂,亮晶晶的眼眸里好像汇聚了璀璨的灯火、浩瀚的星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皇上痴痴地瞧着桃儿的朱唇皓齿一张一合,突然惊觉围观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姑娘媳妇们指点着皇上和桃儿,带着花痴的表情交头接耳,皇上暗恼,快速扯着桃儿穿越人群,趁灵九等人没追赶上来,施展轻功,几个起落,掠过房脊和树林,来到无人处,罔顾桃儿的抗议,执意地让桃儿的目光只对准自己,“吃饱没?”“吃饱了!”桃儿餍足地拍拍肚皮,“可是我还没吃饱,”皇上嘟起嘴,闭着眼凑上前去,桃儿正要挣脱,面前皇上的眼睛倏然睁开,一把拽过桃儿把她挡在身后,眼前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了数十个黑衣人,把二人团团包围起来,“你们是什么人?”皇上的眼眯起来,鹰隼一般的精光在眼中一闪而逝,几十人蒙面人沉默不言,只有嗜血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猎物,桃儿看到他们手里明晃晃的兵器,不由得心砰砰急跳,但她抑制住了到了唇边的惊呼,皇上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嘱咐,“别怕!抱紧我。”皇上无心恋战,他一手搂着桃儿,腾空而起,敌人一拥而上,“呲”的一声,皇上的大氅被利剑划开,离皮肤只有堪堪一个剑尖的距离,桃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皇上心神一凛,用单手狠狠拽下残破的大氅,长臂一抖,把它拧成粗绳,抡成一圈去抵挡来自四方敌人的剑雨,只听得噼啪作响,几声惨叫,有数人长剑脱手,仰面摔倒,皇上趁机拉着桃儿从包围圈飞跃而出,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眼看二人即将逃脱,投掷出手中长剑,剑从皇上的手臂擦过,带下一片血淋淋的皮肉。皇上顾不得察看,拼尽全力护着桃儿飞掠而去。

皇上的寝宫乱作一团,皇上眉头紧皱,“封锁消息!”可是抬头四顾,大内总管已经没了踪迹,“你先回去,我没事。”皇上抬起桃儿泪流满面的小脸,桃儿哪里肯,皇上整个上臂血淋淋一片,所幸好像未伤及筋骨,太医和皇太后同时到达,太后消息如此灵通,这全亏得大内总管通风报信及时。太后几乎是扑到皇上身上,颤颤地伸手去拂拭伤口,看到并无大碍后,一边催促太医包扎,一边厌烦地瞪着还穿着男装的桃儿,“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咳咳,”皇上挥开太医的阻拦,坐起身,“不关她的事,是我太大意了,甩开了众人。”“会是什么人刺杀呢?周边敌国最近几年早消停了,突厥人前一段也主动退兵示好,难道是——”,太后惊惧的目光与皇上的对视,看来祖孙二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太后的脸色阴郁的仿若乌云密布,她徐徐转向大内总管,“彻查此事,务必水落石出!”

元宵夜惊魂,桃儿自责不已,加上吹了冷风,竟至一病不起,这场病拖延了一月有余才算痊愈,但始终觉得桃儿还是病恹恹的。刺杀一事对桃儿来说触动太大了,在她的家乡,人人都和睦相处,到处都是笑语欢歌,哪怕是小小的口角都少,是什么能让人兵刃相向、同类相残,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桃儿百思不得其解,夜里常常被梦魇惊醒,梦到的都是皇上浑身是血,而自己除了哭泣束手无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场景。皇上心疼地擦去桃儿额头的汗水,单纯的桃儿大概永远无法理解这个鱼龙混杂的京城,更无法适应这尔虞我诈的紫禁城。自己如何才能为她守护一方净土呢?皇上暗暗苦笑,这次刺杀只是冰山一角,如果桃儿知道以往自己经历的种种凶险,恐怕会日日寝食难安吧。皇上开始想念二凤了,把二凤撵走或许是自己冲动了,二凤会带给桃儿欢乐,还能在后宫保护她,武家的忠诚那是毋庸置疑的。望着桃儿在睡眠中还皱着的眉头,皇上暗下决心,事不宜迟,连夜给武家二凤下圣旨:“一别多日,甚是思念,急召入宫,速速启程。”

二凤拖延了半月有余才回来,准确说是武大山押送回来的。皇上看向二凤,是自己的错觉吗?总觉得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杀意,没道理啊,不由多看她两眼,除了桃儿,其他人看在眼里有了一致的结论:二凤对皇上是因爱生怨,皇上对二凤是旧情难忘啊。众人不知的是皇上无意中拆散了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当然,二凤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这两三个月发生的事只字不能提。

皇太后觉得自己必须助二凤一臂之力了。太后对武家是心怀愧疚的,当初社稷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是武家力挽狂澜,从边境调动数万大军,紧急支援,支持新政,才使得各方势力偃旗息鼓。太后曾郑重承诺,与武家世代联姻,武家生男孩,皇家嫁公主;武家生女孩,皇家配皇子,眼瞅着武家繁衍生息,开枝散叶,自己这边儿子、媳妇英年早逝,皇上迟迟不纳妃,以致无儿无女,武家那边光棍已经排成行,好不容易二凤嫁给皇上,对于二凤,太后本是寄予厚望,想当皇后培养的,早就听闻二凤个头堪与男子比肩,但无貌有德亦可。可是看二凤实在难当大任,才把希望寄托在文妃身上。皇上先斩后奏撵走二凤皇太后差点儿气得吐血,现在她又一次燃起了希望之火,希望静妃不负众望。

令她失望的人太多了,皇上遇刺,调查进展缓慢,没抓住主犯,太后心中悬着的这块巨石迟迟落不下来。

转眼间春暖花开,边陲战事吃紧,突厥人大举入侵,二凤几乎天天拽着桃儿去御书房打探军情,灵九曾经阻拦,但自从被二凤修理一顿后,皇上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凤的嚣张气焰止于呕吐,连续两日,二凤一吃饭就恶心,还是桃儿想到了什么,“你这怎么像怀孕的症状?”二凤愣怔着,可不就是,脸色倏忽之间就变了,如同打翻了调料盘,由红转紫最后变得惨白,心里暗暗叫苦,后悔当初自己心软,对方凑过来的时候就应该一拳捣过去,没有人告诉过她亲一次嘴就能怀孕啊,看来自己是遗传了母亲易孕的体质。桃儿看着她垮掉的一张脸,悄悄问:“谁的呀?”二凤好像猫被踩到了尾巴,一跃而起,成暴走状态,“一个最欠揍的!”“那是谁呀?你快说呀!”“不是皇上的,不是皇上的,”二凤魔怔了一般,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怎么办?纸里能包住火吗?皇上会不会震怒,会不会给武氏全族带来灭顶之灾?二凤心下翻江倒海,古往今来,敢给皇上戴绿帽子的妃子恐怕绝无仅有,被撵出宫的妃子恐怕也是绝无仅有,可谁让皇上出尔反尔呢?自己这叫二进宫吧。二凤脸色逐渐变得平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不了一死,“你怎么还不急了?”桃儿开始团团转,“我的事我自己扛。”二凤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撑起身体,“算了吧,就你?还是找我父亲来看看吧。” 桃儿偷偷叫令狐老人来,一搭脉,竟然是消化不良。桃儿、二凤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桃儿先反应过来,送走令狐老人,又再三叮嘱贴身丫鬟秀儿不可走漏风声,转身面对劫后余生的二凤——自己在宫中唯一的知己。“说说你的故事吧,我的朋友!”二凤抬眼看着桃儿一心八卦的小脸上兴味十足的表情,选择和盘托出,桃儿终于知道二凤真没吹牛,她确实是有感情经历的人,军营浪漫爱情,一波三折,还离经叛道。是二凤的风格,也就桃儿能理解二凤,因为她根本不懂什么规矩啊、礼教啊,这方面她是一张白纸,在她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人教导过她,她只关心朋友的幸福,“爱他就去找他,我帮你。”

几天之后,桃儿趁皇上心情愉悦之时,极尽含蓄委婉之能事,娓娓道来一个劳燕分飞的苦情故事,没想到皇上听到一半就不耐烦地打断桃儿,“你说的是武二凤吧?”嗯?桃儿瞠目结舌,皇上忍不住嗤笑出声,“怪不得我总觉得这次回来她对我磨刀霍霍的,原来是怪我棒打鸳鸯喽。”“是啊,皇上能成全他们吗?”“别人嘛,都值得同情,她嘛——”“她怎样?”“我就跟她来一次彻底的了断吧!”“啊?”“放心,包你满意!”

第二天,二凤还没起床,睡眼惺忪之际,门外就来人唤她,“去哪儿?”“上朝”,二凤以为出现了幻听,灵九不由她分说,让下人把轿子帘掀起来,几乎是半推半塞地就让二凤上了轿。轿子直接把二凤送到了大殿,一班文武大臣业已到齐,这是什么情况,大家睁大眼看着同样云里雾里的二凤,灵九把二凤安排在武官队列里,不待众人询问,太监已经高呼,“皇上驾到”,所有人跪地,二凤在左顾右盼后也俯身下去。“众爱卿平身!近日边疆告急,朕终日忧心,苦思对策,武将军的女儿与朕义结金兰,她又曾多次在战场上巧立奇功,正是危难时期的最佳人选,朕命令武二凤——”二凤犹在懵圈的状态,旁边有人冲她挤眉弄眼,无奈她无法领会,一个年轻些的武将不耐烦,直接用胳膊肘碰她,示意她接旨,二凤迟疑着出列,抬头看去,皇上正以一副信任满满的表情满怀期待地瞧着她,二凤更糊涂了,这又是哪一出?“朕命令武二凤统领五万大军,前去增援,即日启程!”话音落地,大殿上一片肃静,二凤觉得自己的头昏沉沉的,浆糊一般,她就保持着这种状态直至退朝。

二凤终于在桃儿的寝宫等到了皇上,问出了所有大臣的疑问:“皇上,我们啥时候义结金兰了?”“刚才!”皇上翻了个白眼,“难道真让朕和你三拜九叩?我可没你那么闲!”二凤气结,但她头一次觉得腹黑又毒舌的皇上也没有那么讨厌,于是谄媚地嘻嘻傻笑:“就这么解决我了,皇兄?”“怎么,你好像不愿意,皇妹?”“愿意、愿意!”二凤点头如捣蒜,现学现卖,匍匐在地行了个大礼:“谢主隆恩!”

也许二凤真是一员福将,前线不久就传来捷报,而京城近日却是人心惶惶,皇上接到密报,出现行刺事件后,彻查整个京城,发现京郊有一座神秘的树林,没有人走进去过,因为这个树林好像布了阵法,地方官还查到几年前就有百姓报案,说曾经有人亲眼看见一个牧童进去,几天后在树林边出现了小孩儿的尸首,但后来也不了了之,渐渐的没人敢再去冒险,当地人都管这片树林叫鬼树林。皇上眉头紧皱,必有蹊跷。跟桃儿说起这件事,桃儿的脸色都变了。而此时,密林深处,一位灰衣男子也是眉头紧皱。牛娃是个绝佳的棋子,不能轻易让它损失了。

认识牛娃纯属机缘巧合,大约一个多月前,自己正在酒肆听手下汇报,可是手下带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无奈之下几个人只能借酒浇愁。旁边一桌看衣着就是一群纨绔子弟,几个人正谈论着京城青楼的招牌人物,一谈起美女,一众人一副猥琐的表情,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声音愈来愈大。邻桌牛娃正和一群兄弟边吃边聊,看到纨绔子弟们为了花魁几挥老拳,牛娃不屑地撇嘴,“我认识一个人比她们美千倍,我们那的人都说她是嫦娥下凡,蝴蝶都围着她打转。”牛娃说得口沫四溅,谁也不相信他,都当作是一个乡巴佬吹大牛,一个纨绔子弟借着酒劲拉扯着牛娃,“你那位美女在哪?”这下子牛娃可没法回应了,总不能把皇上的爱妃和青楼女子相提并论,一个小个子瞪着牛娃,“你说的莫不是东海龙宫的龙女?”哈哈哈,哄堂大笑。牛娃涨红了脸,“我的桃儿妹妹可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说完愤愤起身离席而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灰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跟踪牛娃打探。这一查不要紧,这位与宫中有密切关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元宵夜刺杀就是源于牛娃无意中透露的信息,但千算万算,没算到小皇上竟然有一身绝世武功,以致功败垂成,但苍天有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日方长。想起这十多年来的种种不堪,那些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日子,灰衣人长长地叹息一声,隐身在暮色里。

与此同时,皇太后那边也在紧锣密鼓地查探,按太后的懿旨,从上回跟随皇上出宫的人入手开始一一筛查。

二凤离开后,桃儿的乐趣少了很多,桃儿也好久没看到令狐老人了,她叫小太监去太医院去请,回来的答复是辞官回乡了,桃儿的心中七上八下,如果辞官,他老人家没道理不告诉自己一声。牛娃虽然见不到面,但也是偶尔能托人捎来消息,可是自打皇上遇刺也是久久没有音讯。

正在桃儿坐立不安之时,皇上来了,屏退下人,他从背后久久抱住桃儿,最近他经常在桃儿不觉察的地方默默瞅着她,带着谜一样的目光,高深莫测。或者失神地呆呆入定,沉浸在某个世界里,这个世界桃儿走不进去。桃儿不安地转过身来,“我父亲呢?回乡了吗?”“桃儿,你的家乡在哪里?”“湘西啊。”“是吗?”皇上在心底叹息,他知道桃儿在找令狐,令狐的祖籍明明是山西,他的口音和桃儿完全不一样,自己怎么没有觉察,还是明明觉察了却不愿深想,漏洞简直太多了。“我父亲究竟去哪了?”“去他应该去的地方。”“那是哪里?”皇上没有回答,他拂去桃儿搭在他肩上的手,转身离去,第一次晚上没有宿在这里。

皇上还是日日来怡情苑,但桃儿敏感地觉察出变化,皇上在这里开始戒备:喝的水、吃的饭、熏得香、走的路,甚至看的花、养的狗。桃儿注视着这个男人,这个主宰了自己全部喜怒哀乐的男人,现在他突然变得陌生。自己的眼圈一红,对方就烦躁地拂袖而去。昨天就因为一个小太监不够机灵,挡住了皇上的路,他就下令杖责三十大板,小太监的惨呼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听得所有人心惊肉跳。

桃儿不想再忍耐下去了,这样只会让无辜的人受到牵连,她早早候在皇上退朝的必经之路,迎上前去,目光直直地逼视对方,“我要知道父亲去哪了。”“你真的想知道?”皇上的目光毫无温度,“备轿!”轿子载着二人出宫,来到一处人迹罕至之所——天牢,一进入这里,阴森的气息就令人浑身发冷,暗无天日的地方处处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桃儿的心抖作一团,腿脚都发软了,皇上在前面一个监牢前停下脚步,回头瞅着她,桃儿的脸色惨白,嘴唇已经没了血色,她惊惧的目光由皇上身上一点点转移到牢里,昏暗的光线下,两个蓬头垢面的囚犯瘫坐在湿冷的地面上,听到声音,他们无神的眼睛缓缓地抬起来,脸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几乎令人无法辨认,但桃儿还是认出来了,他们是令狐老人和令狐馨馨!桃儿扑到铁栏外,泪如雨下。是令狐刺史招了一切。“你究竟是谁?”皇上的声音冷冷传来,“我,我是——”桃儿站起来,“你先放了他们!” “放了他们?”皇上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喊?”皇上一双眼变的猩红,这个样子的皇上是桃儿前所未见的。“念在我救父心切”,桃儿哽咽了,“仅仅是救父吗?”“要不然还能为了什么?”皇上一路拖拽着桃儿往回走,桃儿的胳膊像要粉碎了一样,刺痛入骨,她倔强地咬紧牙关,“你说我是什么人?”皇上:“前朝余孽!”“什么叫前朝余孽?”“这个时候还在装天真。”皇上的表情隔着泪水桃儿看不真切,“我是撒谎了,我姓陶,我叫陶桃桃,我确实是为了救我阿爸才迫不得已入宫的。”“哦,你姓陶?”皇上沉吟半晌,一语不发。自己要不要当面揭发她——黑衣人已经落网,他们供出牛娃、桃儿跟他们是一伙,是前朝余孽。唯一让皇上不解的是桃儿为何将自己引到宫外,她自己下手的机会不是更多,难道是不忍心亲自杀死自己?”皇上甩甩头,把这一自作多情的想法抛开,还能为什么,她当然是为了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不必再追问了,如果不亲口说,蛇蝎美人这一事实自己就可以不相信。小时候,皇祖母就告诫自己,“这个世界就是人吃人的,互相捕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这样就同归于尽吧,皇上狠戾的眸子扫过监牢,“所有死刑犯不必等秋后,斩立决”!

桃儿被打入了冷宫,只有秀儿陪着她。

冷宫已经废弃多年,杂草都长了半墙高,房檐也塌了,上面斜斜挂着蛛网,门扉坏了半扇,风从夹缝吹进屋,吹起屋里落满灰尘的帷幔,灰尘在阳光下慢慢升起又徐徐降落,桃儿就是这样在榻上坐了一天,呆呆看着阳光一点点从眼前消失,直至最终无迹可寻,不知何时,一滴滴泪水已经浸湿衣衫。秀儿一直忙到天黑才坐下休息一会儿,桌上点起一盏油灯,豆大的光在风中摇曳,桃儿握住秀儿红肿的手,两个人拥在一起痛哭失声。“从打我出生,我爷爷和爹爹就在山里耕种,我怎么会是前朝余孽?”

皇上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怡情苑里。

有谁尝过从幸福的云端一朝坠落谷底的滋味,皇上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是不是因为杀戮太多,所以根本不配享有真正的幸福。一想到桃儿在冷宫,皇上的心就皱缩成一团,皇太后是执意要把桃儿关进天牢严刑拷打的,皇上长跪不起,“皇祖母,让我带桃儿隐居去吧”,皇太后恨铁不成钢,“你爷爷、你爸爸在天有灵会死不瞑目的。”皇太后走到他面前,把匍匐在地的皇上搂在怀里,“任何时候不要为情所困,那个东西是最不靠谱的。”皇太后一眼看到皇上脖子上的戒指,脸色巨变,“这是宜妃的东西吧?”太后冷笑连连,“果不其然,我早应该猜到,她和她奶奶长的几乎一个模样,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谁?”皇上紧紧拽住皇太后的衣袖,“她肯定是前朝太子的女儿,她的爷爷是前朝皇上”!

皇上现在再也不去后花园散步了,他经常驻足宫里的一个高处,机灵的灵九猜到了,这个方向能看到最角落里的冷宫,也能看到后花园百花凋残,虽然已到春末,但让人感觉这个冬天还迟迟没有过去。

牛娃死了,皇上颓然跌坐在龙椅上,“怎么没人告诉我?”“太后说有关前朝的事都禀告她,怕皇上心慈手软。是太后派人去审讯的,牛娃拒不交代,自断经脉而死。”皇上黯然,“把令狐父女秘密转移。”

桃儿常常觉得晚上窗外似乎有人,打开窗,好像有人影一闪而过。可是再定睛瞧去,只有冷月孤星和空无一人的院落。牛娃哥死了,和他有联系的都被拘押。这消息传得比风都快,几个小丫鬟假装在院外聊天,可是声音却是一声比一声高,桃儿泪如雨下,浑身颤抖着仿若冬日寒风中的杨柳枝。她要见皇上,可是手拍门板都拍的裂了也无人过问。

宫里再也没有了欢笑。有妃子聊天说起历史上谁谁谁红颜薄命,皇上命令掌嘴;说书的说了一段霸王别姬,说到虞姬之死,皇上莫名其妙拍案而去;甚至于他令宫人唱首歌、跳支舞,中途都能莫名其妙地勃然大怒:宫里现在是人人噤声,个个敛气。

在朝堂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在大殿上又摔了折子,之后是一阵眩晕,太医急忙上前,才发现皇上高烧,一阵手忙脚乱地忙活之后,太监总管宣布提前退朝,众人暗暗摇头,这样下去动辄得咎,如何是好?

皇上的狠戻犹胜祖母,看来权谋这种事不看年龄只看血统。

夜已深,乌云遮月,寂静的夜里桃儿的冷宫传来争执的声音,是文妃,“你要相信我,是父亲让我救你出去。”桃儿无动于衷,“我哪儿也不去。”“快些吧,没时间犹豫,在这里你会死的,死了都没人知道。”文妃焦急地架起桃儿,桃儿的身体怎么这么单薄,轻飘飘的,只要把她送到皇宫后门,父亲就在那里接应。秀儿和文妃一人一边,拖着桃儿来到院子,皇上从树后缓缓踱出,血红的眼如刀似剑,恨不得与整个世界为敌。他是夜夜来这里的,只是他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桃儿了,这还是他的桃儿吗?时隔多日,桃儿的脸瘦出了尖尖的下巴,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眼显得更大了,而这双眼失神地瞪着自己,仿佛面对的是素不相识的人一样,良久,这双眼像终于对上了焦距,桃儿使出全身力气挣脱文妃和秀儿,向皇上冲过去,可是还没近身,就被几个太监抓住,皇上恨恨地注视着她,她是又要离开自己吗?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绝望,皇上心里感受到嗜血的快慰。死也不能放你走!他冰冷的目光移向文妃,一边示意灵九带人去后门抓人,“是文丞相派你来的吧?”“哈哈哈”,皇上对天狂笑,“我的爱妃,我的恩师,一个个的都背叛朕!”一会儿工夫,文丞相一行人被五花大绑带到面前。众人在院子里跪了一片,只有桃儿和皇上两个人站着,桃儿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倔强地对视,就是这个掌握生死大权的人让自己生不如死。他可以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他可以让无辜的令狐父女遍体鳞伤,他可以让活生生的牛娃哥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她终于撑不下去晕了过去,皇上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她,在她倒下的地方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桃儿怀孕四个月了。皇上把惊疑的目光转向秀儿,“是主子不让说,”秀儿浑身筛糠似的发抖,“有流产征兆,需要完全静养。另外孕妇情思郁结,需要舒解抑郁之情。”太医战战兢兢地说完,不敢多看皇上铁青的面容。

桃儿被搬回了怡情苑。皇上却迟迟没有露面。桃儿没有一般孕妇的圆润,只有憔悴。瘦削的苍白的小脸,大大的肚皮,她经常几个时辰一动不动,直愣愣地望着家乡的方向,泥塑木偶一般,晚上恶梦连连,白天精神萎靡不振,太医也束手无策,令狐老人已经回到太医院,他来过,可是面对泪水涟涟的桃儿,除了心酸无奈他也是束手无策。

消息传来,皇上坐立不安。皇上知道,要不是肚里有孩子,她恐怕早追随她的牛娃哥去了。皇上还知道她的生命的活力正在一点点地消退,可他无能为力,就像手里的沙子,一点点流失终至一无所有,可他控制不了。

他有何脸面去见她呢?文丞相已经被释放,他拿出来一份泛黄的密诏,“朕李渊明从即日起宣布退位,传位于四弟李渊弘,朕命尔等悉心辅佐,永无二心。钦此”。李渊弘是自己的亲爷爷。一开始皇上将信将疑,“既然他愿意让位,为何不公告天下?”“以他们之间的恩怨,那样做恐怕会被赶尽杀绝吧。”文丞相毫不避讳。皇上双手掩面,在文丞相这位恩师面前没能忍住泪水,原来自己才是野心勃勃的乱臣。觊觎王位的贼子。怪不得这段历史语焉不详,一笔带过,原来是因为不可告人。而现在皇祖母和自己又再干什么?狼子野心,恩将仇报。

皇上拿着密诏冲向皇太后的寝宫,皇太后接过密诏的手簌簌发抖,怪不得,怪不得当初觉得改朝换代一切顺遂,几乎兵不血刃,原来是人家拱手相让,一切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想必武大山手里也有一份同样的密诏吧。否则世代忠勇的武家怎能这么快就倒戈,而后来新政后武大山自请戍边,彻底离开朝堂,一去十几载就不难理解了。

皇太后环顾四周,这高大的围墙就是禁锢自己的牢笼,可怜自己竟然主动把自己还有至亲之人关进来了——画地为牢。这沉重的凤冠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束缚了自己的一生,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上位前汲汲奔走,处心积虑地广结人脉;上位后这么多年一直想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把龙椅何时坐安稳过,在全国范围撒网,费时十多年,殚精竭虑,才寻到些蛛丝马迹。要不是自己让尹太医往那些无人的深山放蛇,恐怕就没有这后来的一切了吧。

都怪那个贱人,她太有心机了,当初皇上(当时的太子)就是在上山的半途中听到她弹琴,被勾去魂魄;最后,自己又被她的金蝉脱壳摆了一道,搭上一生。

皇太后恍若陷入回忆当中,十七年前,自己和夫君(当时的四皇弟)密谋多时,要趁皇上去泰山举行封禅仪式之际篡权夺位,夫君在京城登基,立刻派人诛杀前朝余孽,没想到去封禅的一行人就此人间蒸发。

皇上踉跄着站立不稳,自己怎么能怀疑单纯的桃儿会参与这样龌龊的阴谋?皇上魂不守舍地往回走,去哪里?心底鼓噪的声音在叫嚣:“去找桃儿!”可是自己有何颜面面对她,眼前走马灯似的全是桃儿的脸,笑靥如花的桃儿,似嗔似怨的桃儿,梨花带雨的桃儿,他想抱住她,可是桃儿像飘忽的泡沫,被一阵风轻易地吹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终于形成天堑。

怪不得桃儿身上有种常人难于企及的特殊的气质,她的歌舞看似平常实则有融会贯通的至高素养;她的文化虽然至简但却兼容并蓄、深味精髓。她拥有纯粹的人性、至善的品格,她的无欲无求是红尘中人无法体会的,同时又不同于一般的山野村妇。钟灵毓秀,在远离世俗的山林,桃儿成长为一株世外仙姝。

边疆的战事持续了整整三个月才偃旗息鼓,皇上传召二凤火速回宫。二凤一步步走近桃儿,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面容蜡黄的孕妇是她貌似天仙的桃儿吗?二凤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把桃儿拥在怀里,“谁?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皇上脸色灰败地跟在身后,“是我”。

自打知道太后有放弃这个孩子的想法后,皇上现在白天让灵九守着,晚上自己夜夜寸步不离地陪着桃儿,但桃儿总是背对着他,又把皇上搂着她的手臂从身上拉下去,皇上怕伤及胎儿,只能默默地退后。“怎样做你才能原谅我?” 桃儿的泪直落下来,“我只要你还我的牛娃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二叔公的到来出乎桃儿的预料,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阴阳、晓八卦,是个博学又达观的人,至今在江湖中还流传着他的佳话。

“二叔公,你怎么来了?”“牛娃定期往山里放信鸽,可是已经有一段没接到山外的消息了,牛娃是不是出事了?”“牛娃哥他、他——已经被他们——害死了!”桃儿委屈的泪水决堤,浸湿了二叔公的肩头。二叔公缓缓转身,桃儿从未见他露出如此激动的神色,他的眼光带着轻蔑从皇上转向太后,“四妹,事到如今,你还不反悔吗?”

“他呢?”太后颤抖地询问,“你是说大哥吗?大哥已经寿终正寝,和大嫂两个人相拥而逝。” “相拥而逝”,太后喃喃自语,疯魔了一般一阵阵狂笑。“你们都过的逍遥自在是吧?”“是啊,我们建立了一方新的乐土:以物易物,禁止流通货币;禁止结党、禁止奴役他人;孩童任其自然,不必束缚;男女自由通婚,不看门第。”太后痴呆了一样,哑口无言。

二叔公嫌恶地看她一眼,转身面对众人。“很久很久以前,当时的太子带领几个兄弟去终南山上学艺,师傅是隐居终南山的世外高人,他有两个徒弟,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是他亲生的,叫晓笙;一个是他从山下抱养的孤儿,叫晓瑟。两个情窦初开的女孩都被风采绝伦的太子所吸引,而太子爱上了那个养女,众人嘴上不说,但心里都觉得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天造地设?”皇太后双眼通红,“分明是她动用心机!”“四妹,这么一把年纪,你还是执迷不悟!”二叔公无奈地摇头,“三年后,太子和众兄弟回宫,不久就继位当了皇上,第一件事就是迎娶与他心心相印的晓瑟。又过了三年,师傅他老人家仙逝,噩耗传来,四弟主动请缨去奔丧,服丧三月,他带回了师傅的女儿。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两个人成了亲,尽管大婚这天,女方哭红了眼,但大伙都当作是思亲所致。婚后没几年就开始了嫡庶长达数十年的权位之争,大哥处处忍让,四弟步步紧逼、变本加厉。其实在封禅之前,大哥已经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为了避免一场浩劫,大哥和我们兄弟几个商议要借机隐退,除了我,三弟他们都不同意,可是大哥一再说权位之争只能令生灵涂炭,而且他早已厌倦了这种尔虞我诈的生活,只向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们也是,于是才决定将计就计。”

“你们几百人怎么突然消失了?”“去封禅的路上,皇上预料追兵马上就到,皇上当众坦言,‘现在京城局势动荡,我现在已经主动让位,以后的命运吉凶难料,我兄弟几人决意隐居山林,再不过问世事,有眷顾妻儿老小者,有属意仕途经济者,悉听尊便,绝不阻拦,即刻发放盘缠回乡,’然而这些都是誓死效忠之人,他们齐刷刷跪倒一片,‘我辈誓死效忠,生死相随’。”

人群中令狐老人开口,“我就选择了离开,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愧对先帝。”二叔公看着老友微微颔首,令狐老人徐徐开口,“逃难过程中,我在晚上偷偷对着家乡方向落泪,因为老母卧病在床,犬子年幼,”令狐老人看着二叔公,“当初你劝我忠孝不能两全,我成了唯一一个退出队伍的人。母亲去世后我又开始寻找你们,可是线索到山区就断了,难道能上天遁地不成?我不相信,就守在那里,到底让我等到了”,他含笑望向桃儿,“其实我早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你自己反倒蒙在鼓里”。

“你们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不必问,你们找不到的!我用八卦阵布好了机关,世人是无法进入的。”

“八卦阵?”皇上问道,“那京郊密林也是八卦阵,”“哦?”二叔公沉吟半晌,“那一定是犬子,据我所知,这个世上能熟练掌握这个阵法的只有我们父子俩。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太后幸灾乐祸地狞笑,“天道好轮回,他现在要篡权夺位。”

二叔公面色像水一般沉静,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多年以前,儿子离开大山,只留下一封信:“恕孩儿不孝,我无法忍受现在清苦的生活,人各有志,勿念,不必找我。”他一定是贪恋原先锦衣玉食的生活,要夺回这一切。“历史总是惊人相似的,现在我的儿子多像四弟当年,贪念会令人疯狂。”“唉,”二叔公长叹一声,“说来惭愧,他娘死的早,我又醉心于奇门遁甲,疏忽了对儿子的管教,否则不会酿此大错。”

二叔公再次转向众人,“当时皇叔膝下无儿,四弟是过继给他的,从小就不受父母宠爱,和我们兄弟也不亲,”二叔公走向瘫坐的太后,“四弟一生谁都不爱,包括他自己,但他唯独爱你,四妹。”太后的脸色由青转白,低头暗忖,是啊,自己的眼光一直追随着皇位上的那个人,何时顾及到枕边人,直到把对方赶下皇位,依然是穷追不舍,自己不敢深想,如果真的抓住了对方,又会怎样,想来自己的丈夫恐怕也是绝望而死的吧。

皇上忍不住插嘴:“桃儿为什么姓陶?”“大哥给她取名陶桃桃,给她弟弟取名陶涛涛,难道用意还不明显吗?”太后颓然落座,如土委地,全无生机。“陶”——“逃”,如避蛇蝎一般,只想远离。自己心心念念去夺,人家却只想去舍;自己耗费心机,人家逍遥自在;这万里江山,强敌环伺,虎视眈眈,社稷风雨飘摇,最是苦命帝王家。要权势就毁了亲情,要拥趸就多了算计,少了真心。这个龙椅好像被诅咒了,丈夫坐了不到一年就暴毙,儿子也是几年功夫就辞世,他完全是心力交瘁累死的,媳妇当时正在怀孕,由于忧伤过度,生下皇上不久就撒手人寰。皇上幼年继位,幸亏有文武两位大臣辅佐,而现在看来,文丞相、武将军是他给自己留下的左膀右臂,说是为了自己恐怕是自作多情,他是为了天下苍生。

众人散去,皇上一步步走近桃儿,把她拥在怀里,“原谅我,牛娃我从没想过处死他,是皇祖母……他是自杀”,桃儿几个月来第一次回拥他,把自己的泪湿的脸紧贴在他的胸膛。

二叔公最终把儿子困在八卦阵密林里,要想逃出生天端看他个人的造化,但那种可能微乎其微,他恐怕永远出不来了。当爹的,毕竟不忍心亲手置儿子于死地,让他死在面前。

桃儿的生产提前了,太医说母体过于虚弱,战战兢兢跪了一地,接生婆们手忙脚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皇上闯进帐里,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桃儿鬓边的长发早已经被汗水湿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桃儿的眼前一片模糊,偏偏心里凊醒得很,她像是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山花正开得绚烂,火红的杜鹃燃起来了,天空是那么的高远,她在一点点向上飘,终于抓住了一片洁白的云彩,躺上去,好舒服,从此不愿再醒来。 桃儿的眼缓慢地闭上了,被牵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宫女们忍不住啜泣出声,一滴泪从桃儿的眼角流下来,流进了皇帝的心里,从此,他再无眼泪。他像泥塑一般,一动不动,仿佛唯恐一眨眼,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可脑海里一个顽固的声音却在清晰地提醒,一遍又一遍:“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心中巨恸,汩汩地流出血来,漫红了双眼。

宿命吗?产后血崩,回天无力,自己的母亲是这样,现在轮到自己的妻子。

皇太后跌坐在座位上,痴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沾满了鲜血,可是到头来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住。

桃儿走了,整个皇宫又陷入了一片死寂,像从前一样。又不一样。

在这世上,她留下了什么。她留下了什么?除了小皇子那双肖似她的如同小鹿一般的湿润润的眼睛,其他的,全没有。

烟花绽放后的天空只留下惆怅的轻烟,久久不会散去;也或许一阵风后,了无痕迹。

皇上、二凤二人泪眼相对,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各自心中对桃儿最深的爱。这份爱会扎根在心底,枝繁叶茂,它会把每一个爱过桃儿又承受失去她的痛苦的人牵连在一起,彼此守望相助。

皇上把手搭到二凤肩上,“去找自己的幸福吧,皇妹,别像我这样!”二凤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人生终是一场必散的筵席。

文妃默默注视着皇上的背影,这背影不再挺拔,肩上似乎有无形的重担压着,逼迫着你忍不住佝偻下去。文妃久不起波澜的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世人惋惜,难违天意。桃儿离世,只有文妃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上天更正了他自己的一个错误,这样的女子哪能是凡间俗物,自是不会在不属于她的地方长期逗留。人世间情最是伤人,只能怅问‘问世间情为何物’?是啊,这宫中到处都是桃儿的影子,萦绕她的笑声,偌大的皇宫却让人无处遁形。皇上空洞的目光投射过来,文妃了然,她微微颔首,做出自己的郑重的承诺。

皇上抱起襁褓中的婴儿,“孩子,我们走,去你阿妈心中的乐土去,我们到那里陪着她。 ”桃儿被运回了家乡,这里有爱她的家人,这里没有任何禁锢。皇上眺望群山,“这里就叫桃源吧,桃儿是我幸福的全部源泉。”这里依然用奇门遁甲包围起来,从此以后不许任何人出入。

一座坟,并不大,只是周围种满了花,姹紫嫣红,坟旁有一个秋千,经常能看到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这里读书。

岁月静好,时光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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