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标准的叫法应该是三婶。但是,我们那儿,没有人喊婶。我们那儿有些称呼,形象但不文雅,比如丈夫称妻子为“烧锅的”;妻子和人家提起自己的丈夫,她说“kei 大”。这个“kei”怎么写,我始终没有问清楚。还有,父亲的大哥,我们称“大父”;父亲的二哥、三弟、四弟,我们称“二爷”、“三爷”和“四爷”。总之,我们那儿的很多称呼如果不交代清楚,外地人听了会懵圈。
三娘就是我三爷口中的他的“烧锅的”。坦白地说,三娘姓甚名谁,我是不知道的,那个年代的女人没有属于自己的姓名,甚至她们都没有自己——她们只是谁的“烧锅的”,谁家的媳妇,谁的妈。三娘是哪年生人,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她比咋娘大,因为咋娘喊她“三嫂”。于是乎,我推断,三娘大概是1920年代生人。
小时候,我与三爷一家人并不熟,因为我家距离三爷家有六华里的路程。但三爷和我小爷是邻居,我到小爷家去,偶尔能窥见三爷一家子。
三爷是我大远房的堂兄。到底有多远,从家谱上看,不太远,也就八九代,不超过十代;而真实的情况却远比十代更远。为什么?此处我不做剧透。总之,不论有多远,它都没有影响我和三娘一家子的密切接触和亲密往来。
三娘为三爷生下了两儿两女,两儿我喊他们大哥和小哥(我在《三伯一家子》一文里提起过),两女我喊大姐和小姐。
我在《三伯一家子》一文(见《杨厚君散文集》,光明日报出版社2022年9月版)写到三娘“数落”三爷,那也确实是我小时候的窥见,但那只是三娘和三爷生活中的细小的局部。
我和三娘一家子往来密切还是小哥当了县卫生局局长以后,那时候三爷也被平反,三爷和三娘住在县城里,小哥一家也住在县城里,只是两家一家在县城的南门,一家在县城的东门。
三爷被错误地打成“右派”并被遣送回乡的那段漫长而又黑暗的日子,三爷和三娘的生活,我都是后来耳闻到的一些零星的碎片。
三爷1958年初任县粮食局主办会计,独门绝技是双手同时打算盘。尽管三爷有这样的独门绝技,但是,被错划“右派”回到农村,不仅全家人被受歧视,谁还让你的独门绝技派上用场呢?所以,三爷始终选择沉默,因为他无话可说,更何况有话也无处说啊。在那样的情境下,整个家庭的氛围我们可以想象。小爷健在时,我和小爷多次谈起过三爷和三娘。小爷说:“王三娘聪颖、贤惠、勤劳、善良、热情、助人为乐,是我们的榜样。”小爷这是跟我们喊“三娘”。对了,“王三娘”,看来三娘姓王是无疑了。小爷还说,三娘的乐观豁达是一般人学不了的。小爷说:“你三爷1958年被错划‘右派’,1979年才得到平反,在那二十一年的至暗,你三娘的积极乐观始终感染着她的四个孩子和周围邻居。”小爷给我举了一个例子,他说,有一年春节,过年玩灯,王三娘穿长褂带礼帽女扮男装,随队走村串户,表演打快板,口中朗朗唱道:“东头有个王大妈,会过日子会当家,早上粥来中上饭,晚上现饭搭菜渣。”引得众人喝彩连连。因为三娘唱的正是真实的她自己。
我上大学后,每年暑假要到小哥家住上个十天半月,寒假也要去呆个三五天。每天傍晚,三爷和三娘吃过晚饭后散步到小哥家。三娘每次来,不是讲故事,就是唱歌,她唱歌时一手还随音乐打着节拍。她每次来总逗得小哥一家人和我笑得前颠后仰,不亦乐乎。
用现在的流行语讲,三娘走到哪里都是欢乐气氛营造者。有一年,她随小哥、小嫂送她的孙子上大学,学校张灯结彩,孙子心花怒放,见此情景,她说:“大红灯笼高高挂,孙儿脸上笑开花。”话音刚落,众人脸上皆笑开了花。
三娘的乐观确实是能感染人的。1991年那会儿,县里行买户口,即花3500元钱,你就可以从农村户口摇身一变为城镇户口。三娘说:“厚君,你也可以给小妹买个户口。”我说:“三娘,我没有那么多钱。”“众人拾柴火焰高,你找枫树庄兄弟借一点,再不够让你小哥凑。”三娘说。小哥在一旁说:“这是个好主意。”钱的问题解决了,第二个疑问又来了,我说:“小妹户口转到城里,挂在哪儿呢?”“你真是一个孬子!挂我的户口本上啊!”三娘说。在我这里都是困难,到了三娘那里却全有办法。哎,你说三娘厉害不厉害?
三娘的厉害可不止如此。有一次,我的手表不见了。三娘说:“除了子午,你随便报个时辰。”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随便报了一个“辰时”。只见她左手大拇指在三个手指上掐来掐去,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停下,然后又自言自语:“小吉最吉昌,路上好商量,阴人来报喜,失物在坤方。”说完,她笑了,并说:“掉不了,放心,孬子。”我完全不知道三娘玩的哪一招,便问:“三娘,您这是什么讲究?”“起数。”三娘故做神秘地说。我恳求三娘:“三娘,教我。”“我从未收过徒弟,今天破例了。”三娘边笑边说。于是,三娘手把手地教我起数,并教我小六壬口诀:
大安: 大安事事昌, 求财在坤方 ,失物去不远 ,宅舍保安康。
留连: 留连事难成,求谋日未明,官事只宜缓,去者未回程。
速喜: 速喜喜来临,求财向南行,失物申午未,逢人路上寻。
赤口: 赤口主口舌,是非要紧防,失物速速讨,行人有惊慌 。
小吉:小吉最吉昌,路上好商量,阴人来报喜,失物在坤方。
空亡: 空亡事不祥,阴人少乖张,求财无利益,行人有灾殃。
三娘哪一年去世的,我不知道。因为在我的想象中,这样的三娘是不可能死的。刚才,我也起了一个数,三娘真的没死,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她一直站在远处朝着我笑,仍然是那独属于三娘的招牌式的爽朗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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