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鎮北大將軍是本朝最沒出息的反賊。他篡位的動機,竟然只是為了囚禁和侵犯對他始亂終棄的太子妃。
也就是我。
但他忽略了三件非常重要的事。
第一。
我是個社恐。
第二。
我是個死宅。
第三。
他活兒很好,我非常滿意。
1
我叫林知微,我朝天師唯一的女兒。
精通太乙神數、奇門遁甲、大小六壬、梅花、六爻、四柱八字、紫微斗數、八宅風水、金鎖玉關、七政四余、手相面相。
但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爹閑來沒事給我算姻緣,發現我命定的夫君是個占有欲爆棚的偏執狂。
需求旺盛,且熱衷于囚禁我。
我也算了一下,發現我爹沒算錯。
常言道,父母愛子女,為之計深遠。
為了助我遠離恐怖的正緣,我爹干了一件特別牛逼的大事兒:
他一咬牙一跺腳,跟皇帝胡扯說:
以后無論太子是誰,太子妃必須是我。
否則我朝休矣!
講道理,這種利益相關且毫無依據的扯犢子,但凡皇帝長了腦子,就必然會賞我爹一個九族消消樂。
然而。
事實證明。
皇帝沒長腦子。
他不僅信了,還命大長公主將我接進宮中,和眾皇子一同悉心撫養。
并且時時關注我最有好感的皇子究竟是哪一個。
我生性懶散,不喜胭脂水粉,且疏于女紅歌舞,連琴棋書畫這種京都貴女的必修課也只是隨便敷衍敷衍。
生平唯二的愛好:一是曬著太陽睡懶覺,二是嗑著瓜子看雜書。
眾皇子都毫不遮掩的嫌棄我。
唯獨萬貴妃的皇七子對我和顏悅色。
他常令人從宮外搜羅最新流行的話本子給我。
還幫我逃女夫子的課。我總因貪睡耽誤清晨給太后請安,他便絞盡腦汁替我遮掩,有次還故意割傷自己的小腿,說是習武傷著了,央我照顧他直到深夜。
世人都覺得我們青梅竹馬,天生一對。
可我卻透過他溫潤的假笑,看到他的心機和輕蔑。
他像野狗護食似的,霸凌試圖接近我的所有人。
還將珍寶與綢緞張揚的一車車送進我的寢宮。
全然不在乎外面已將我傳成紅顏禍水。
我很認真的告訴皇帝:
「七殿下的正緣是流落紅塵的前朝公主,而我不過是天師家給皇帝算命的神棍奴仆。」
可皇帝不信。
他說:「時禮對你的愛慕之情溢于言表。你平日里疏于學習,定是算錯了。」
嗯……我也希望。
我算了皇帝的所有兒子,沒有一個有緣與我結為夫妻。
可我雖然沒有太子妃的命格,卻有皇后的命格。
細思極恐。
真是細思極恐。
2
皇帝嘴上不信任我,肉體卻很誠實。
他連夜召我爹進宮,再算一遍。
后來據我爹所說,他也算出皇帝的所有兒子,都沒有緣分與我結為夫妻。
但為了幫我逃離那個命定的偏執狂。
他豁出去了。
他騙皇帝說:「皇七子實乃正緣,有太子之氣!」
隔天皇帝降旨,即刻冊皇七子時禮為太子,禮部擇吉日為我和時禮完婚。
他真的,我哭死。
他兒子冊封太子都沒擇吉日。
我完婚的待遇竟然這麼高。
成婚前,爹爹最后一次見我。
他慈祥的對我說:
「乖寶兒,咱不怕。」
「常言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就不信你那命定的夫君,能連太子的女人都搶回家關起來。
」
「爹一定助你遠離變態,護你周全!」
啊……
嗯……
其實如果對方只是把我關起來釀釀醬醬。
我并不覺得哪里可怕。
畢竟我本來也不愛出門。
世人的陰險對我來說都長在臉上。
他們的偽善、虛榮、故作姿態、表里不一,在我的眼中像破爛的窗戶紙,都不需要戳,掃一眼便能看見里面深不見底的骯臟和齷齪。
所謂人間百態,對我來說不過是百鬼夜行。
我厭煩人世。
只想找個無人叨擾的角落,圖個清靜。
若真有人替我將那些瑣事全部攔在門外,豈不正合我意?
可是,看著我爹鬢角的幾根銀絲,我終究還是撒了謊。
「爹,你真好!」
「要是真被變態關起來,我非得被活活逼死不可!」
然而。
結果。
我那命定的夫君,竟真敢連太子的女人都搶回家關起來。
嗯。
準確來說,他不僅敢搶太子的女人。
還敢殺太子的親爹。
3
我和太子大婚當夜,鎮北大將軍送來了一份熱氣騰騰的賀禮:
皇帝還在流血的頭。
我掐指一算,是他剛砍的。
親手砍的。
他臉上那斜暗紅色的血漬,就是砍皇帝腦袋時,噴在身上的血。
他身披戰甲,滿身血污,跨坐在不時擺頭試圖甩掉馬鬃上血水的戰馬上,居高臨下的望著我。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往自己臉上抹了一把,然后自嘲的笑:「太子妃嫌我臟?」
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太子用力推了出去。
「她不是太子妃!」
「還沒洞房,她跟孤沒關系!」
「莫牽連孤!」
我疏于運動,手腳粗笨,被他一推,趔趄著幾乎撞到將軍的馬上。
但還是剎住了。
站在距離馬頭不到半尺的位置,抬頭尷尬的朝大將軍笑。
大將軍垂眸看我,意味深長。
他翻身下馬,抓著我的手臂往他懷里帶,手掌的溫度高得燙人。
第2章
我往回抽手:「將軍成何體統?」
他不屑的扯起半邊唇角:「我連皇帝都敢殺,還在乎體統?」
他浸血的披風帶著濃烈的腥氣裹挾著我。
我往后躲了半步,他不悅的鉗住我的手腕,將我往他胸前拽得趔趄。
「怕什麼?你又不是皇帝。」
他把手探進我的嫁衣,粗糲的指腹在我身上四處摸索,我知道躲不開,索性不再掙扎,他掀起眼皮疑惑的瞥了我一眼:「弄疼你了?」
「沒……」
話音未落,他的手掌揉著我的小腹,一路探進腿間,摸到了我綁在大腿內側的匕首。
救命!
正人君子誰往那摸啊!
我渾身緊繃,雙手抓著他的手臂拼命往外推。
他絲毫不退,反而當眾低頭咬我的耳朵:「別夾腿。」
「……」
好氣。
好想弄死他。
他見我不動,低笑著威脅:「你也不想別人知道,我比他們想象的更過分,對吧?乖,我只把刀抽出來。」
而我想把他腦袋擰下來。
可我擰不動。
我氣呼呼的抬頭想咬他的耳朵,他發現了,扭頭錯開,我收不住勁兒咬在他的下唇上。
血腥味兒充斥口腔。
他不躲也不怒,反而俯身用熱烈的吻回敬我。
我連忙往后退,腿間有什麼東西滑了過去。我顧不上看,卻見他已經站直了身子,朝我晃了晃剛從我腿間抽出來的手。
他把我藏在腿間的匕首拔出來了。
「這是你給你深愛的太子殿下準備的嗎?與他青梅竹馬的太子妃?」
太子驚惶失措的搶白道:「孤不愛她,孤只是奉旨成婚!求求你,大將軍,放過我,你要是喜歡,孤把她賞給你!」
大將軍不理他。
而是抓著我的胳膊,在披風的遮擋下將匕首塞進我手里:「還是你早就算到我會把你擄走,想把這玩意兒插進我的心臟?」
我想說他猜對了。
我不愿意和太子洞房。
但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已經攏住我的衣服,握著我的肩膀將我翻了半圈。
我重心不穩倒在他身上,他冰冷的胸甲隔著我凌亂的嫁衣緊貼著我的后背。
親兵把抖如糠篩的太子扭送到我們面前。
太子聲嘶力竭且喋喋不休的哭喊著求饒。
大將軍握著我拿著匕首的右手,緩慢而又堅定的插進太子的心臟。
起先太子還在親兵的挾持下劇烈的掙扎。
隨著血液的流逝,他很快就軟了。蒼白無力的滑落在地上。
順著匕首流過來的血弄臟了我的手,大將軍捧在唇邊舔凈,笑容惡劣的戲弄我:「太子妃,你怕不怕?說不定,一會兒我也會殺了你。」
我忙著掐算顧不上回答。
他就生氣了,把我扯到原本屬于太子的婚床上,用劍劈開系住床幔的綢帶。
層層疊疊的紅紗帳散下來,將我和他單獨隔絕在太子的婚床上。
他擰著眉,憤懣的看我。
「林知微,我就算是雜種,也是流著龍血的雜種。」
「你憑什麼看不起我?」
我好言好語的安慰他。
「沒有呀。我怎麼會看不起你呢?我們之前都沒見過。」
他愣了一下,像被拔掉逆鱗的怒龍,臉色驟然陰沉,將我一把推倒在床上。
周圍的氣壓低得我喘不過氣來。
他泄憤似的用力掰開我的腿,恨恨的凝視著我,胸脯劇烈起伏,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我仰躺在他身下,望著他微微泛紅的雙眼。
我剛才掐指問神明。
神明說,他是前朝公主被先帝強幸所生,三歲喪母,流落民間,與豬狗爭食,受紈绔踐踏。
可他不在乎。
他命里夾風帶血,早就習慣了。
那他在乎什麼呢?
僅僅是我忘了他。
「你變化好大,我剛剛都沒認出來。」
「你知道我爹是天師吧?」
「按照卦象,你會找一座很大的宮殿,層層疊疊的把我鎖起來。」
我把雙手舉到他面前。
「別綁太緊好嗎?以及,多找點話本子。我一個人被關起來,如果沒東西看,會很寂寞。」
他看我的眼神先是迷茫,又是慌亂,隨后內疚,最終變成不可置信的驚喜。
「你……什麼意思?」
「你愿意嫁給我?」
殺人時眼都不眨一下的陰狠男人,這會兒竟然緊張的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我點點頭。
他把我拽起來,緊緊的抱在懷里:「知微,我以為你把我忘了……所以才……」
我確實忘了……
不過現在這個情況,還是假裝記得比較好。
我以為我裝的挺好。
但他很快就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麼。
似是試探,又似是質問。
他溫柔的捧著我的臉,強迫我與他目光交匯:「知微,別掐算,立刻回答我,我叫什麼名字?」
「……」
陰鷙再次淹沒他的靈魂。
4
「你……你打算把我關在哪里?」
「都行,你可以選。我叫什麼名字?」
「《折桂》斷更好久,可以把作者也抓來一起關著嗎?」
「如果是女孩子,沒問題。我叫什麼名字?」
「我想吃南城的豆腐包子。」
「好,給你買。我叫什麼名字?」
我絕望的捂住臉。
他可真是有問必答。
且不忘初心。
只是他那越來越冷的臉色,讓我不敢再胡言亂語下去。
我仔細想了想,敞開里衣,小心翼翼的爬上他的腰,抓著他的手往我心口摸。
「夫、夫君,您別冷著臉嘛。妾身會被嚇到的。
」
因為懶,我很少出門,也不怎麼吃東西。
第3章
纖細的身子,皮膚雪似的白,雖然不健康,卻有種病態的柔媚。
他目光幽深的凝望著我,溫熱的手掌按在我心口,我聽見自己心跳如擂。
「繼續。」他說。
問題在于我不會。
我硬著頭皮解他的盔甲。至于接下來該怎麼辦,一頭霧水。
腦子是亂的,眼睛也不知何時蒙了層霧氣。
因為早知如此,其實我沒有很怕。
只是感覺緊張。
第一次這麼近的騎在一個男人身上,他的體溫、他的呼吸,全都近得讓我生理性的發抖。
最后他嘆息著制止了我的動作,啞著嗓子輕聲道:「沈祭。」
「啊?」
「我叫沈祭。」因為憋著火兒,他說話時有幾分切齒:「大小姐,這次,求您給我記在腦子里。」
5
沈祭把我安置在鳳儀宮:歷代皇后居住的地方。
我自覺的捧著狗鏈跟在他身后。
「沈祭,具體把我拴在哪根柱子上,你有思路了沒?」
沈祭擰著眉心回頭看我:「你寧可相信我是個變態,也不覺得是你爹算錯了?」
這話我可不敢回。
我爹就沒算錯過。
沈祭扭頭往小廚房走。
我追在他身后安慰他。
「沒關系的,人的癖好是多種多樣的,我能理解,也愿意配合。只要你把話本子落實到位……」
「林知微。」沈祭忍無可忍的停下來:「到底是我的癖好,還是你的癖好?」
我沒剎住,一頭撞在他后背上,被他龍袍下的貼身鏈甲磕得眼冒金星。
沈祭回頭見我哭唧唧的揉眼睛,臉色肉眼可見的又沉了幾分:「又哭,又哭!自從發現我怕你掉眼淚,你的眼淚就沒停過!」
我委屈的揉著鼻子吼他:「你磕著我鼻子了!」
「你自己撞上來,還怪我?」
他兇完又俯身捧著我的臉:「磕哪兒了?我瞧瞧。」
「鼻子!剛說了是鼻子!」
我攥著鏈子打他,他也不躲,只是耐著性子哄我:
「對不起,我下次停之前和你講。」
「欺君要誅九族的。我好歹也是皇帝,你輕點打吧。」
誅九族?
我踮著腳,扯他的衣領:「你要是娶我,你也是九族。欺君怎麼了?」
他的目光暗了暗,默然不語。
我反應過來,一陣惆悵:「那你還打算娶我麼?」
「嗯。」
「日子呢?」
「等你愿意再說。」
「我愿意的!我爹攛掇太子娶我都沒能攔得住你!」
沈祭在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你這不是愿意,是認命了。」
6
「認命不好麼?」
「不好。」
「那我這就跑路。」
「你敢!」
我當然敢。
天下算命的那麼多,不會點兒法術,怎麼當天師啊?
可惜我的奇門陣法還沒布置完,就被沈祭逮住了。
那天我正趴在地上畫符,他忽然進來,身后跟著個極美的坤道,劍眉星目,挺拔如鶴。一見我就挑著眉笑:「小師叔這是要往哪兒去啊?這樣飛天遁地的奇門,不都是逃命時才用麼?」
沈祭的臉色登時沉得讓我喘氣都發抖。
他倒是沒說什麼,那坤道卻從衣袖里掏出一個機關精巧的木盒。
里面裝著一只通體金環的蠱。
這是權貴用來控制死士的東西。
有些人該不會打算拿來折磨我吧?
囚禁可以。
種蠱不行!
作為專業人才,我真的非常清楚這玩意兒對身體的危害有多大!
我當即腳底抹油翻窗跑路。
被沈祭伸手一撈,拎貓似的掐著我的后頸拽回來。
他壓著火氣在我耳邊低語:「你想怎樣我沒縱著你?你還跑什麼?」
我縮著脖子投降:「我就想證明一下我跑得掉。」
「然后呢?」
「再回來。」
沈祭的表情讓我覺得他只想問我一句話:我看起來很像傻子嗎?
我對天發誓:「我說的是真的!反正你現在也不著急娶我。」
「夠了!」
他雙眼通紅,委屈、憤怒、不甘、隱忍,種種情緒揉在一起,像被無故遺棄的獵犬,想把主人撕成碎片,卻被信仰死死封住爪牙。
最后他認命似的苦笑了一下:
「算了,我認命。」
他用拴鷹用的鐵鏈將我拴在床頭:「不喜歡我?好啊,無所謂。反正人在這兒了。只要我不死,你這輩子都歸我。」
7
我以為。
按照話本子的常見套路。
接下來他會把我按在床上吃點葷的。
結果。
沒有。
他扭頭走了。
我真是好氣啊。
話本子早就看完了。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就不能給我安排點有益身心的運動嗎?
胸肌、腹肌、鎖骨、腰窩,只能遠觀不能褻玩的痛,誰懂啊。
他帶來的坤道倒是沒走。
皮笑肉不笑的警告我:
「小師叔,我勸你別太張揚。」
「你以為陛下真的很在乎你嗎?」
「別傻了,你就是個替身。」
「但凡林初棠沒死,還有你什麼事兒啊?」
聽到這兒,我忽然懂了。
我想睡沈祭,是貪圖他美好的肉體。
沈祭為了娶我不惜篡位,到底是為什麼呢?
曾經我百思不得其解。
現在我懂了。
原來是為了林初棠啊。
但是有沒有一種可能,林初棠之所以能成為他死掉的白月光,就是因為那是我用后即焚的假身份呢?
我看著坤道又醋又恨的模樣,故作悲痛的掩面假哭:「不可能!他愛的是我,才不會是為了什麼林初棠!」
坤道顯然被我的痛苦爽到了。
她得意洋洋的挖苦我:
「別傻了,林知微。」
「從安南到冀州,從馬前卒到帳中帥,陛下這一路,我可是寸步不離的跟著他打過來的。
第4章
」
「你知道暴雪封山,彈盡糧絕的時候,他念著誰的名字麼?」
「你知道封狼居胥,深入敵后之前,他是為誰鼓起的勇氣麼?」
「你只看到他逼宮弒君,領兵沖進東宮擄走了你,就以為自己是他心中所愛?」
「哈,別逗了。」
「為了這一天,他可是準備了整整十二年。」
「要不是正主死了,他都不會看你一眼的。」
「你不過是他順路收集的,替、身。」
8
我停止掩面假哭:「替身怎麼了?反正你也不是正主。」
坤道被我懟得面無血色:「你……誰家好人吵架,開場就天地同壽玉石俱焚啊?」
「誰和你同歸于盡啊,你怎麼知道我不能是林初棠呢?」
坤道這次算是徹底呆住了。
林初棠為什麼姓林呢?
因為我爹姓林。
林初棠為什麼叫初棠呢?
因為我和沈祭初遇的那天,越過墻頭的西府海棠,開的正艷。
那年我只有六歲,我二哥十二。
我們相約去博士祭酒的后院偷鸚鵡。
沈祭一身破破爛爛的粗布單衣,趴在地上,被幾個官家子弟踩著腦袋尿尿。
我和我哥看不過,趴著墻頭用彈弓打他們的頭。
故事進行到這兒其實沒什麼值得記憶的。
絕就絕在,那些官家子弟記仇,幾天之后在我義診的路上,把我圍起來用刀捅。
貫穿傷,我胳膊上結結實實挨了三刀。
若不是剛好遇到捕頭巡邏,或許當時我就死了。
當然,被報復的不只是我。
只是我二哥那會兒已經學了法術,把他們打的落荒而逃。
我被衙門差人小心翼翼的送回去后,爹娘和兄長們暴跳如雷。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遞上找皇帝告狀的折子,博士祭酒那邊就爆出了人命官司。
打我的那幾個男孩兒,都被人用刀捅死了。
我爹用鞭子將我那幾個哥哥抽了個遍,硬是沒找出殺人兇手。
啊,對,他一著急就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是天師。
算命很準的。
我掐指一算,竟是那被倒泔水的少年。
卦象說,他在護城河畔。
我偷偷溜出去,果見他站在城墻邊,正想往下跳。
那天星辰異象,貪狼星芒凜冽,幾乎吞盡紫薇。
我沖過去喊他。
「不要死!」
「自殺要下十四層地獄,此后生生世世永不為人。」
「是真的!我不騙你!」
他掀起眼皮倦倦的看我。
伶仃、虛弱,像一片干枯的樹葉,又尖銳如一柄寒光閃閃的彎刀。
那時我學藝不精,還不能勘破他的命運,只是隱隱覺著他身上殺氣蒸騰,又貴氣逼人。
他疲憊的朝我勾了勾唇角:
「我殺了人。很多人。」
「那也不要死。」
我小心地向他挪去,向他伸出沒有受傷的手,想拉他下來。
他疑惑的看我,半響,終于將手懸在我掌心上方。
他在唇角勾起惡劣的弧度,想用言語把我嚇退:「就是這只手哦。殺了整整七個人。你有沒有看到袖子上的血?」
我看到了。
但還是握住了他的手。
很涼很涼。
是六親緣薄的孤克之人,才會有的凄冷手掌。
他驚詫的看著我,像受驚的貓,下意識的想把手縮回去。
「不要。」我緊緊的抓著他:「跟我下來。不要死。」
他絕望的看著我,雙眼蒙上濃重的水霧:「我殺了人。小妹妹,我殺了好多人。」
「沒關系啊,七個呢,我知道的。」我緊緊握住他冰冷的手:「如果你死掉了,我會很心疼的。」
我明明沒說什麼。
可是他哭了。
他崩潰的蹲在城墻上,號啕大哭。
那一刻我很慌。
我生性涼薄,不懂人情冷暖,也甚少感覺到喜怒哀樂。
我想安慰他,可說不出口。想道歉,又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他抹著眼淚凄楚的看我:「我娘死后,再沒人心疼我了。」
我連忙說:「別難過,我娘沒死,我讓她心疼你。」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出聲來:「你愿意我也同你般稱她作母親麼?」
那一笑真好看。
光芒蓋過我在天上見過的所有的星星。
他嶙峋的身體似乎也因此遒勁起來。
他望著我,明明滿身血污和泥濘,四肢遍布皮開肉綻的傷,卻不兇也不丑,像沐浴在陽光里剛剛破土的新筍,溫暖又生機盎然。
他像是和我講,又像是自言自語。
「從我記事起,我娘就說,天網恢恢,善惡有報。」
「她教我待人和善。可是從來沒人和善的對待我們。」
「她幫宮女做針線、繡花樣,卻因為我爹的一句話,被那些宮女用繡針活活扎死。」
「博士祭酒家的那群畜牲,全都只把我當取樂的玩意兒。」
「他們把我關在豬圈里,讓我吃泔水,喝馬尿,還問我娘侍寢的時候叫的爽不爽。」
「誰幫我,他們就欺負誰。后院的母狗縱容我從她碗里拿了半根骨頭,他們就把狗當著我的面宰掉、烤熟,然后一塊塊塞進我嘴里。」
「若是善惡當真有報,為何他們從未受到任何懲罰?」
「反倒是你,明明是為了幫我,反而挨他們刀子。」
他說話時目光落在我綁著繃帶的手臂上,眼眶是紅的,目光卻沉靜如水。
我回答不了他的問題,只是安慰他:「或許他們的惡報,需要蒼天借你的手。
」
我只是給出了最容易想到的假設。
第5章
他灰寂的眼底,卻因此燃起滾滾烈火。
9
「我姓沈,單名祭祀的祭。你叫什麼名字?」
他忽然溫柔的問。
那一剎,他身上的戾氣全都消失了。仿佛我之前看到的與他相關的氣運,全是幻覺。
鬼使神差。
當真是鬼使神差。
沒有任何依據,沒有任何征兆,我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我爹為我推算的姻緣。
我命定的夫君是個占有欲爆棚的偏執狂。
他會殺掉所有覬覦我的異性,然后囚禁我。
眼前的少年命途實在多舛,我不想再給他的人生添上哪怕半點不幸。
「果然太冒昧了。」他自棄的苦笑。
我被他凄慘的弧度狠狠的抽痛了心坎。
他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要。只是問一個真假難辨的名字而已,我也要拒絕他麼?
我想起初遇那天,博士祭酒后院的西府海棠越過墻頭,沉甸甸的花枝燦若朝霞。
我說:「林初棠。初遇的初,海棠的棠。」
他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后來我被尋來的家丁拽回家里養傷。
再沒聽過他的消息。
10
我在鳳儀宮毫無形象可言的撒潑打滾。
「我要見沈祭!」
「我現在就要見沈祭!」
「你們快去通報,就說我在地上滾來滾去,鬧著要見沈祭!」
跟隨沈祭走南闖北多年的坤道氣得跺腳:「你這潑婦,亂發什麼瘋!陛下名諱豈是你能直呼的?」
我坐在地上繼續撒潑:「我樂意!我就要見沈祭!」
不到一刻鐘,沈祭步履匆匆的來了。
許是走的急,他額頭還沁著汗。見我卻故意擺出一副冷淡模樣,厭棄的問:「找孤什麼事?」
我把鐵鏈扯得「嘩啦嘩啦」響:「好重,好痛,你快點拿掉!我要掉金豆子了,嚶嚶嚶。
」
沈祭額頭青筋直跳:「吵死了,又要耍什麼花招?」
我咬著嘴唇偷偷瞟他:「夫君,看看腹肌?」
「咳咳!」坤道差點被口水嗆死:「林知微,你還有沒有廉恥之心!」
我不理她,只是盯著沈祭碎碎念:「腹肌腹肌腹肌。」
沈祭一定很后悔囚禁了我。
因為我的底線和羞恥心,大概率比他這輩子見過的所有壞人加起來,還要令人發指。
他有些煩躁的揮退下人,走到我身前,替我解開鏈子:「林知微,你適可而止。」
我八爪魚似的往他身上貼:「你好兇,都嚇到我了。」
「撒嬌沒用的!」
但若當真沒用,他又何必欲蓋彌彰的反復強調。
我盯著他,開始嘗試擠眼淚。
眼淚還沒醞釀好,沈祭先坐不住了:「到底想干嘛?」
「看看腹肌。」
「就沒了?」
「還想摸摸。」
他嫌棄又煩躁的看著我,半晌,不情不愿的解開外袍,卸去鏈甲, 敞開里衣:「行麼?」
他早在搶親那日就把我按在太子的床上看了個遍。
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他的身體。
曾經野貓般纖細伶仃的少年, 如今挺拔結實得像只蓄勢待發的猛獸。
我看著他古銅色皮膚上深深淺淺的疤,心頭酸澀:「變化這麼大,怎麼可能認得出呢。」
沈祭更加煩躁:「以前說過的話也不記得,翻來覆去的拿來應付我。」
「初見時越過墻頭的西府海棠, 后來再沒開得那麼盛了。」
他的表情驟然僵住。
隨后望向我,目光竟同時夾雜著不安和欣喜。
他伸出手想碰我, 卻又懸在空中不敢落下。
就像年少時在護城河邊,他沾滿血污的手懸在空中, 想握住什麼, 卻不知從何握起。
我再次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沈祭,我不是故意用假名字。」
「沒關系。」
「我也不敢記得你。」
他愣了片刻, 忽然笑了:「怎麼?怕正緣太兇,殺了桃花, 一不小心把我害死?」
我點頭, 怕他不信, 轉身去書案找筆墨給他畫星盤。
他卻攔住了我正欲沾墨的筆。
「初棠,毛筆不是這樣用的。」
輕軟的筆尖羽毛似的撫過我的心口,像蜻蜓點過湖心, 驚起圈圈漣漪。
我在他懷里軟作一汪春水, 他低頭吻我的額頭:「餓不餓?帶你吃點好的?」
「不要!」
這會兒誰要吃點心啊!
我又羞又怒, 攀著他的肩臂往他身上爬。
他笑, 把我抱回床上扯上床幔:「看來是要啊。」
天還亮著。
我不在乎。
11
我爹出天牢的第一件事, 就是參加我的封后大禮。
他望著沈祭緊緊握著我的手若有所思:「看來天命確實難違啊。」
我安慰他:「沒事兒。雖然你女婿的性格癲了點兒, 但這至少證明你算命還是很準的啊。」
然后我朝他豎起大拇指:「專業!」
我爹皺著眉頭, 久久的凝望著和我近在咫尺的沈祭:
「乖寶兒。」
「雖然他性格確實癲,但他畢竟是皇帝。」
「你當著他的面兒說他的壞話,是不是更癲了點兒?」
沈祭緊握著我的手:「岳父大人,知微很好, 知微不癲。」
我爹的眉頭擰的更緊:「靠!我是她親爹,你才是外人。你在這護的哪門子短?」
啊,這。
當面懟啊。
這不比我當面說皇帝壞話癲多了。
12
沈祭該選秀了。
我拿著禮部呈上來的流程, 說:「按照話本子里的流程,我算你的白月光, 接下來你要遇到真愛了。」
沈祭被堆的山似的奏折埋得幾乎看不到臉:「白月光不就是真愛?還怎麼再遇到別的真愛?」
「白月光是早期真愛,相處的時間久了, 就要被男主厭棄,變成叟掉的白米粒。
女主才是真正的真愛。」
「誰家真愛分階段啊?」沈祭抬頭瞥了我一眼:「別胡思亂想了。我不選秀。」
「啊,你別啊。后宮都沒人陪我玩兒。」我期待的蹭過去抱著他的手臂:「而且按照慣例,你后面會納一個特別寵愛的妃子, 但是為了避免她處于眾矢之地, 你會假裝不寵她,還會為了安慰世家讓她受委屈。」
「世家這麼厲害?那我還當什麼皇帝。」沈祭放下毛筆,捧著我的臉:「我不選秀。」
「督促你為皇家延綿皇嗣是本宮的職責!你不選秀, 怎麼生孩子?」
「你生不了?」
好問題。
但我的夢想是理直氣壯的當米蟲。
誰家米蟲認真履行責任, 給夫君生孩子啊!
更何況,我從衣袖里摸出團得亂七八糟的推演草紙:
「你看哦,我那天算了算,你命里三兒兩女。都我來的話, 工作量實在是太大了!」
「原來如此。」沈祭點了點頭:「那你算過自己麼?」
我拿過紙筆開始算。
「嘖。」
我看著結果陷入深思。
沈祭調笑:「怎麼?比我多?」
這話誰敢亂接。
我看著紙上的結果,認命的栽倒進沈祭懷里:「也是三兒兩女……」
「哇哦,看來沒人替你分擔工作量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