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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梦诗词(鸳鸯戏梦什么意思)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24-06-20  来源:你没那么贵  作者:你没那么贵  浏览次数:5
核心提示:如云,腰身不盈一握,浅青的腰带绕了两圈,还剩一长截拖在河边的鹅卵石上。与别的奴才不同,她总将背挺得很直,哪怕是要弯腰做事

如云,腰身不盈一握,浅青的腰带绕了两圈,还剩一长截拖在河边的鹅卵石上。

与别的奴才不同,她总将背挺得很直,哪怕是要弯腰做事,这人的仪态也比旁的奴婢要好些。

微微思忖,他转头道:"成和,我记得五年前你进宫清点了前朝宗室典籍。"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柳成和啃着不知哪儿摘来的果子,望着天想了想,"是清点过。"

"那你可还记得,前朝有几个皇嗣?"

"这还用记?"柳成和摆手,"前朝就一个大皇子,连太子之位都还没来得及坐上,就死在了咱们太子手里。"

李景允皱眉,手指在宽大的袖口里摩挲着那铭佩,迟疑地道:"族谱上也只有他一个?"

"是啊,就他一个。"柳成和觉得好笑,"三爷,要是前朝还有余孽,以咱们太子的性子,能睡上这么多年的安稳觉?不早把整个京华翻过来了。"

他啃了一口果子,将汁水胡乱往袖口上一擦,含糊地道:"甭说太子了,长公主都不会闲坐着,眼下两厢斗得要死要活,若还有前朝余孽在,那咱们大梁可热闹了。"

"这样……"李景允垂眼,眉头没松开,还是在思量。

徐长逸好奇地看着他道:"三爷在想什么,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没有。"李景允道,"我就是想起野味居那一场闹剧,你们说若是没有前朝的皇嗣遗留,这群人冒着丢命也要来刺杀东宫,是图个什么?"

"图个报仇雪恨呗,毕竟咱们殿下当年屠尽了他们皇室,也没对大魏的百姓手下留情。"说到这里,徐长逸有点唏嘘,"这将来也不会是个明君呐。"

"你瞎说什么!"柳成和急斥他一声,左右看看,怒道,"想死也别拉上我和三爷。"

徐长逸心虚,干咳两声扭头就喊:"殷掌事,兔子好了没?"

花月刚把收拾好的兔子架上火堆,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几位公子要吃生肉?"

"那倒不是,你慢慢烤。"徐长逸笑道,"仔细手,别烫着了。"

李景允抬眼,目光幽冷地看向他。

柳成和:"……"

他觉得徐长逸还不如骂太子呢,就这做派,也没想好好活。

吃了午膳,这两人就跟着李景允走了,三人一起围猎,收获颇丰,等日落下山的时候,花月并着另外几个奴仆都背着几大篓子,手里还牵着白鹿山鸡。

"这鹿漂亮,难得的是身上竟也没个伤口。"徐长逸啧啧叹奇,"三爷怎么抓着的?"

李景允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花月:"她抓的。"

徐长逸看了过来,花月一愣,连忙摇头:"奴婢不知此事。"

"你织的网抓的,怎么就不是你抓的了。"李景允轻哼,"回去给你养在将军府里,免得你天天说没见过,要出来打猎。"

徐长逸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嗓子:"我说今年三爷怎么还来凑热闹呢,原来有这么一出。"

柳成和也跟着起哄:"没想到咱们三爷也会为美色低头。"

花月有点尴尬,侧头一看,李景允倒是镇定自若,面无表情地道:"我见的世面少,哪像您二位啊,家有美眷良妻。看惯了美色,自然不易低头。"

提起这茬,两个人脸上都是一僵,徐长逸表情夸张地捂住了心口,痛苦地道:"三爷,都是兄弟,说话别往人心窝子捅,我家那位,有美色可言吗?"

柳成和也摇头,想起些事来,脸色发青:"还美色呢……回去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子。"

花月一怔,接着就笑了。这两位公子看起来潇洒,没想到家里似乎有些麻烦,不提还好,一提他们脸就绿了一路,直到回到下头行宫之时,都没缓过来。

李景允同情地目送他们回了房间,然后转过身来语重心长地道:"知道爷为什么不愿成亲了?"

花月笑得甜美,朝他摇头:"奴婢不知。"

"……"

李景允恨不得把她也架去火上烤了。

察觉到杀气。花月赔笑,抱起他的弓箭就开溜,红色的凤羽箭在箭囊里晃荡,尾羽看起来漂亮极了。

行宫的主殿里,周和朔也捏着一支箭。

他就着烛火看了看那火红的凤羽,眼里神色黑沉恐怖。

沈知落站在他身侧,手里乾坤盘转了两圈,还是道:"此人无叛意。"

"他没叛意。"周和朔轻笑,捏着红羽箭转了一圈,将箭头对准他,抬眼,"没叛意为何要杀本宫的人?"

一身锦袍的仆射被白布盖住,放在了主殿的台阶下头,几个奴仆跪在一侧,瑟瑟发抖。

周和朔实在想不明白:"这人得罪他了?"

"回殿下。"旁边有人道,"仆射与李家公子并无交集。"

"没有交集,却用他独有的箭将人射杀,还是一箭穿颅。"周和朔垂眼,"不是明摆着给本宫脸色看?"

"个中缘由,微臣不得而知,但有一事殿下可以考虑。"沈知落拂袖,"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长公主尚知与他攀姻亲,殿下又怎能没有表示。"

周和朔恍然,眼尾朝旁边一扫,陡然勾出笑意:"这个倒是好办。"

***

花月正在后院的水井提水,刚打上来一桶,还没倒进盆里,就见另一个拐角绕出来几个奴才。

要光是奴才还没什么打眼的,但那几个奴才当中,围着个天仙似的美人儿,裙袂飘飘,长发如瀑,飞也似地从走廊间过去了。

她觉得新鲜,端起水盆就往回跑,想给李景允说这行宫里原来有仙女啊。

结果一进门,她发现仙女坐在李景允的旁边。

花月:"……"

李景允看起来心情不错,朝她摆手道:"水放着,你下去吧。"

花月扯了扯嘴角,没动。倒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夫人钦点了要她凑合韩家小姐跟这位爷,没道理白让人趁了空子啊,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她要是走了,那还得了?

"公子。"犹豫着开口,她道,"时候不早了,若有来客,不妨明日再见?"

墨瞳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脸,李景允哼笑:"你也知道时候不早,这个时候来的客人,来了还能走了?"

还真是说得坦荡,一点也不避讳。

花月抬眼看,就见那仙女已经是双颊泛红,美眸顾盼间脉脉含情。

人家这干柴和烈火都准备好了,她往这儿泼一盆凉水,好像是不太合适。花月想了想,还是乖顺地道:"那奴婢就告退了。"

李景允没吭声,目送她出门,抿了抿唇角。

似水在旁边看着他,压根没注意这奴婢在说什么。

在太子那边她只能做个歌姬,可在这儿就不同了,将军府的公子年少有为血气方刚,若能与她好上,那她也能捞个着侧室,享尽荣华。

于是她一双眼就定在了他身上,就等那门一合,便好飞上枝头变凤凰。

然而,原本还笑着的公子爷,在门合上的一刹那突然就沉了脸,踢开脚边矮凳扯了扯衣襟,看起来颇有些烦躁。

"公子热吗?"似水连忙起身,笑着就要替他宽衣。

"不急。"他拦住了她的手,恹恹地道,"爷有些事想不明白。"

上来就做那事,好像是没什么情调。似水收回手。娇笑道:"公子这般人物都想不明白的事,那奴家定然也想不明白。"

这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嫌弃,似水吓了一跳,慌忙道:"但奴家可以听,公子且讲。"

"你们女儿家,若是心里有人,会舍得将人拱手让给别人?"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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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眼睛眨巴眨巴便道:"若当真是放在心坎上的,那自然没有让的道理,别说让了,奴家看上的人,谁要是多碰两下,奴家也要生闷气。"

"不过奴家这心思,是做不得大户人家主母的,人家当主母的,都不嫉不妒,专心为夫君开枝散叶。"

李景允沉默片刻,更烦了:"她又不是主母,怎么也没个妒性。"

"谁?"似水不解。

他没再答,起身将房里的香点了,然后站去窗边等着。

似水有些慌,她不知这公子为何不再看她,低头打量自己两圈,她起身,想再与他说些话。

然而,青烟过处,她觉得腿脚发软,好像有点站不起来,没过一会儿,人还有点发困。

"公子……"迷迷糊糊间,她看见窗边那人朝自己走过来了,还温柔地伸出了手。

心里一喜,似水伸手去抓,可还没够到指尖,她眼前就是一黑。

花月没回奴仆的大杂院,而是去了一趟后庭。

月色寂寂。沈知落站在庭前树下,一身袍子与黑夜相融,只看得见一张脸。

他听见了动静,回头朝她笑:"找到了?"

花月点头,为难地看着他。

"找到了怎么还是这个神情。"沈知落轻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想宁怀了?"

"我才不会想他。"花月皱了皱鼻尖,"我是有别的事。"

西宫小主轻易不肯与人示好,一张嘴什么都会说,就是不肯说软话。沈知落叹息摇头,捻了捻她发间银簪,问:"别的什么事?"

咽了口唾沫,花月心里发虚:"如果他陪葬的东西落在了别人手里……会如何?"

神色一变,沈知落颤了颤,手里的乾坤盘一动,哗啦啦转了个方向。

他低头一看,无奈地扶额:"落在谁手里了?"

"也没谁。"她含糊地嘟囔,"就李家公子。"

"李景允?"沈知落气笑了,"小主可真会找人给。"

"不是我给的。"她微恼。"出了些事,东西被他发现了,拿去了就不肯还我。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是些什么。"

沈知落抿唇,平静了半晌,吐了口气道:"那些东西落在他手里没什么用,只有你拿着才好使。"

花月眼眸一亮。

"你也别高兴,总在他手里,万一让太子知道,你整个将军府都别想留活口。"

心口一跳,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人,发现他半分没开玩笑,不由地有些发愁。

得想个法子拿回来才行。

今晚是不可能了,公子爷美人在怀,定是一番良宵不得歇,花月按捺住性子,决定明天晚上想法子去拿。

结果,一夜过去,小院里热闹大发了。

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说李景允宠幸了个歌姬。于是韩霜一大清早就来了这边,对着李景允就是一顿哭闹,长公主接着也来了,笑着打了两句圆场,顺手就让人把那歌姬拖出去砍了。

那歌姬哪儿甘心啊,张口就喊自己是太子许配给李公子的人,于是没一会儿,太子殿下也来了,说这郎才女貌的正合适,让李景允收了做妾。

韩霜当即就哭昏了过去,长公主铁青了脸,死活要砍人,太子殿下不让,两人就在主屋里僵持着,连第二日的开猎都没去。

花月看得唏嘘啊,心想都说红颜祸水,没想到这还有蓝颜祸水,李景允这一出,也没比褒姒妲己之流差在哪儿。

"殷掌事。"温故知不晓得从哪儿冒了出来,拉着她就是一阵安慰,"男人么,少不得有个三妻四妾的,三爷这般人物,身边也不会只有一个。"

花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屋子里正被掐着人中的韩霜,干笑着问:"您认错人了?"

这不该是安慰韩家小姐的词儿么?

温故知一愣,眨眼打量她片刻,纳闷:"你不伤心的?"

"伤心什么?"花月扯着自己身上的灰鼠袍给他看,"这儿有奴婢伤心的地儿么?昏过去也没人给掐人中啊。"

"不是。"温故知想不通,"你和三爷也算是情投意合,中间平白横出个人来,难道连点情绪也没有?"

情投……还意合?花月垂眼,嗤笑出声:"您怎么就不明白呢,公子爷是主,奴婢是仆,我俩就算天天在一块儿,也没情投意合的说法。他看不起我,我也未必钟意他。"

温故知摇头,还想反驳,余光却瞥见她身后来了个人。

李景允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半包蜜饯。他侧头看过来,恰好能看见殷花月那因为认真而绷起来的小脸。

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平淡,姿态却柔和极了,像春光里沐浴的玉兰,温软恭顺地朝温故知屈膝:"公子只要顺利订亲,与谁相好都无妨。"

心口好像有块什么东西,猛地往下一沉。

第27章 十几年的相处

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人,花月看了看温故知,关切地掏出帕子递给他:"大人,奴婢说的都是实话,您怎么吓成了这样?"

温故知脸色发白,没敢伸手接,只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直往她身后的方向示意:"你现在说点好话……许是还有救。"

好话?花月没看明白他这歪嘴斜眼的是什么意思,纳闷地想了想,试探地道:"那祝公子美眷在侧,福寿康宁?"

温故知:"……"这还不如闭嘴呢。

花月茫然地看着他这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正想再问,就听得身后传来李景允的声音:"殷掌事。"

寻常的语气,听着也没什么情绪,可走廊这两人都是一僵。

花月反应过来了,懊恼地看一眼面前这人。温故知比她还恼呢,他都暗示半晌了,这傻丫头也没明白,怪得了谁?

两人僵持了片刻,花月还是先转了身,埋着脑袋朝他行礼:"奴婢在。"

"去加点茶。"李景允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平静地吩咐,"温热的既可。"

"是。"

如获大赦,花月小碎步迈得飞快。眨眼就蹿出去三丈。温故知见状,也干笑着拱手:"我跟着去帮个忙。"

李景允觑着他,薄唇轻抿,神情冷漠。

温故知后退两步,扭头就跑,追上前头那傻子,委屈地道:"你说的话,他给我脸色看干什么。"

花月捏着手走得端庄,嘴唇没动,声音从牙齿里挤出来:"奴婢也没说错什么。"

"是没说错,可他听得不高兴。"

"那要说什么他才高兴?"花月纳闷。

温故知这叫一个气啊:"都说女儿家心思细腻,你怎的跟三爷也差不离。男人喜欢听什么你能不清楚?无非是夸他赞他,喜他悦他,这还用教么?"

眼里划过一丝狼狈,花月抿了抿唇角:"当奴婢的,还是做奴婢应做之事为好。"

这话说得如一潭死水,波澜不起,温故知看了她两眼,欲语还休,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三爷还是没福气,连婚姻大事都只能为人傀儡。"

花月觉得好笑:"公子爷天生尊贵,本事又过人,还得无数上位者的青睐。这般人物要都只能做傀儡,那这世间能有几个鲜活人?"

"你个小丫鬟懂什么。"温故知跨进茶房,扫了一眼四下无人,拎起两个空茶壶往她面前一摆,"真以为韩李两家的婚事是门当户对?不过是长公主用来拉拢李将军的法子罢了。"

一根茶匙横在两个茶壶中间,搭起一座桥,他指了指茶匙,撇嘴:"三爷就是这个。"

花月拿起那根茶匙擦了擦,放进一边的托盘:"公子只要与门当户对的人成亲,就难免要为维系两家关系而付出。"

"可眼下情况不同呀。"他又拎来一个茶壶放在旁边,努嘴道,"太子殿下同三爷示好多年,早有将他纳入麾下之意,既如此,又哪里肯让三爷顺了长公主的意。今日这番闹剧,不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想同三爷结姻亲,是都觊觎着三爷背后李将军的兵力,一旦三爷应了谁,便是等同拉着整个将军府站了队,将来若有不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手指在三个茶壶上头敲了敲,温故知惆怅地道:"三爷可怜呐--"

花月听得怔忪了片刻,可旋即就恢复了从容,仔细将茶水倒进三个茶壶,一并端起来往外走:"主子再可怜也是主子,我一个奴婢,帮不了他什么。"

"这话就不对了。"温故知跟着她走,碎碎叨叨地道,"你常伴他身侧,总是能寻些法子让他开心的,他眼下就喜欢听你说好话,你哄他两句又何妨?"

哄两句,然后给他嘲笑?花月摇头,这事做一次是脑袋不清醒,做第二次就是傻。

"温御医。"有丫鬟提着裙子跑过来,"韩小姐醒了,请您快去看看。"

温故知闭了嘴,终于是跟人走了,花月端着托盘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长公主和大皇子在李景允的屋子里吵了足足两个时辰,花月端茶都端了四个来回,最后两厢各让一步,太子殿下先将似水安置在别处,李景允也没点头应下与韩霜的婚事。

主屋里不欢而散,花月进去收拾残局的时候,下意识地往内室的方向蹭。

大皇子的遗物应该还藏在他房里,昨儿有似水在,她没机会来找,眼下外头沈知落和李景允正说得欢,那她也能趁机踩踩点。

不动声色地将内室里洒扫一番,花月翻开两个抽屉,皱眉合上,又去翻一边的柜子。她动作很轻,不敢发出声响,一边翻还一边透过窗户往外看。

庭院里,两道身影相对而坐。

桌上天青色的茶盏溢出缕缕苦香,沈知落伸手捻来嗅过,不入口,倒是盯着杯盏上的花纹看了看:"公子爷已是弱冠之年,身边没个人可不是好事。"

李景允慵懒地倚着后头假山,长腿随意地往旁边的空凳上一伸:"大司命还要做媒婆的活儿?"

"倒不是在下多管闲事,而是命盘有言,公子若在年内添个喜事,对将来大有好处。"

李景允恍然,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屋里那探头探脑的人:"那添她如何啊?"

沈知落顺眼看去,眼里划过一丝恼意,不过稍纵即逝,一转眼就失笑开来,紫瞳泛光间容色惊人:"强扭的瓜可不甜,她心里有无公子地位,旁人不清楚,公子如鱼在水,还能不知冷暖?"

"大司命所言甚是有理。"李景允抬手撑了下巴,满脸苦恼,"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伸手就能扭到的东西,爷管她甜不甜呐,扭了放在自个儿篮子里,那别人也吃不着。"

沈知落不笑了,俊俏的脸沉了下来,如暮如霭。他回视面前这人,声音放得很轻:"此女生来带厄,克父母克兄长,将来也必定克夫。"

此话一出。面前这人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起来。

沈知落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顺势劝慰道:"公子爷还是考虑考虑太子送来的人吧,那姑娘八字好,是个旺福的命,有她入门,家宅可……"

"这话你同她说过?"李景允突然开口。

沈知落一顿,没明白:"跟谁?"

"她克父母克兄长还克夫,这话,你同殷花月说过?"

没料到他还在想这茬,沈知落垂眼:"她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数,不劳公子操心。"

眼里墨色翻涌,李景允看了他半晌,慢慢收回腿坐直了身子。

"先前撞见过不少回她与你亲近的场面,我还以为二位是什么陈年故交,情意知己。"他凑近他些,眼底的嘲弄清清楚楚,"没想到大司命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可怜我那丫鬟还夸赞大司命皮相,也是个为色所迷的无知人。"

他这神态过于讥讽,一字一句也跟生了刺似的,听得人不舒坦极了,饶是冷静如沈知落,也架不住有些恼:"公子这话未必太过武断,我与她相处十几年,怎么也比公子来得熟悉亲近。"

"大司命所谓的熟悉亲近,就是对着个孩子咒人克天克地,让人了无生趣?"李景允不以为然,"您这十几年,还不如不处。"

-从我出生开始你便说我不吉,再大些断我祸国,后来我终于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你又说我命无桃花,注定孤老。沈大人,我是做错了何事,招惹您憎恨至此?

脑海里响起花月的声音,沈知落呼吸一窒,一股凉意从心坎生出,直蔓指尖,他想捏紧手里的乾坤盘,可一捏,才发现这东西更凉。

无措的罗针打了几个旋,怎么也停不下来,沈知落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将它死死摁住。

"你懂什么呢?"他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与她这十几年的相知相守,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你知道她生下来是什么模样,又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你救过她的命吗?被她崇拜过吗?她半夜被雷惊醒,第一个去找的人是你吗?你知道她六岁写的字是什么样子、知道她十岁画的什么画吗?"

越说越激动,可说完,沈知落反而是冷静下来了,他看着他,半晌之后,淡淡地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知道她现在是你身边的一个丫鬟。"

庭院里起了一阵风,将桌上袅袅的茶烟陡然吹乱,假山上的野草跟着晃了晃,一颗碎石被挤落掉入下头的鱼池,池水晕开,泛起清寒的水纹。原本雅致精巧的院子,不知怎的就孤冷幽寒了起来。

沈知落起身,抚着乾坤盘漠然往外走:"您还是早些将似水纳了吧。"

似叹似嘲的语气,被风一卷,吹在茶里散出了苦味儿,李景允没应,半张脸映在茶水里,被浮起来的茶叶一搅,看不清表情。

花月找完柜子还是一无所获,抽空再往窗外看出去的时候,就见外头只剩了李景允一个人。他侧对着她坐在庭院的石桌边,没动也没说话。背影冷冷清清。

"殷掌事。"就在花月以为他会静坐上许久的时候,这人突然开口了。

微微一愣,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几个还没查看的抽屉,然后拿了屏风上挂着的东西便往外走。

"公子有何吩咐?"走到他身侧,她抖开手里的披风给他系上。

纤白的手指几个翻飞,就打出一个漂亮的结,李景允低头看着,眼里神色不虞:"替我传个话,让柳成和过来一趟。"

"是。"她应了,将他的披风整理好,然后扭头就去跑腿,灰色的老鼠褙子从背后看过去。当真是又老气又粗糙。

他安静地看着,食指在桌沿上轻轻一敲。

柳成和过来,两人关着房门就开始议事,花月安静地在门外守着,盘算着等晚膳的时候,她借着换被褥的由头,就能将床上那两个抽屉也找了。

结果不曾想,里头两人商议良久,晚膳直接在主屋里用,然后柳成和离开,李景允懒洋洋地往软榻上一趟,抽了书来看,丝毫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花月拿着帕子擦拭房里的花瓶,眼角余光打量着他,犹豫片刻,还是笑道:"今晚月色不错,韩小姐身边的丫鬟来传话,说公子若能去观山湖边走走,那就再好不过了。"

李景允头也没抬:"不去。"

"那东边庭院里的烤肉宴呢?"她眼眸亮亮地提议,"您晚膳也没用多少。"

手上的书翻了一页,李景允打了个呵欠:"要下雨了,吃不了一会儿。"

"哪儿啊,月亮还那么……"花月笑着指天,结果就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云遮住了皎月。

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低头,老实地擦着手里的花瓶。

李景允瞥了她一眼,脸色不太好看:"怎么,想把爷支开?"

心里一跳,花月连忙摇头:"没,哪能呢,爷爱在哪儿就在哪儿。"

"那你这躲躲闪闪的是干什么?"他将书卷起来,往脸侧一撑,"又想你的老相好了?"

被挤兑多了,再听这种话已经丝毫不会难过,花月放下花瓶,从善如流地道:"老相好那么多,您问的是哪一个?"

脸颊鼓了鼓,李景允"刷"地展开书挡在自己面前,嗤道:"爱哪个哪个,有爷在,你别想得逞。"

花月笑了笑,看一眼内室床上的抽屉,不着痕迹地将准备好的被褥抱进来:"这床来过外客,奴婢替您换一换。"

"不必。"李景允闷声道,"爷不嫌弃。"

"可是……"

"爷的客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来了气,沉着眉眼道,"说不用换就不用换。"

脸上的笑意有点僵,花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被褥,遗憾地伸手抚了抚。

这条路行不通,那可怎么是好?

眼前的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李景允擦着书边儿抬眼,就见那人磨磨蹭蹭地站着,琥珀色的眼瞳直往内室瞥,瞥一眼又飞快地收回去。

眉梢一抬,他眼里划过一道暗光,稍稍一思量,便放了书道:"今日累得很,爷想早些就寝,你也下去休息吧。"

"是。"不情不愿地退下去带上门。花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屋子里灯熄了,眼眸又是一亮。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寻了一截安神香来点上,顺风放上李景允的窗台,花月捂着口鼻看着香烟往屋子里飘,就蹲在外头等着。

夜里下起了雨,还越下越大,花月瞅着,心想雨天最是安眠,再加上安神香的催眠功效,应该是万无一失。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她"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公子?"小声喊了一句,她抱着被褥轻手轻脚地道,"下雨了,奴婢怕您着凉,特来给您加床被子。"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除了外头传进来的雨声,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花月一喜,凑近内室又喊了一声:"公子?"

李景允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呼吸均匀。

心下一松,花月无声地上前,假意将被褥展开给他盖上,手却趁机伸到床里头,摸着抽屉上的铜环,轻轻一拉。

一团黄锦露了出来,里头裹着的东西纹丝未动。

眼眸一闪,她连忙想伸手去掏,结果床上这人突然就朝外一翻身,胳膊伸出来,眼看着就要碰到她的腿。

殷花月反应极快,凭借自己苦练多年的轻功,一个后仰翻就从地上翻到了床内,落点无声,姿势轻巧优美。

李景允手落了空,横在床沿边,人没醒。

偷偷松了口气,花月又想动手,谁料外头突然一声惊雷轰顶。

"咔嚓--"震耳欲聋的响动,伴随着花窗都被照了个通亮。

花月吓得浑身一僵,床上的李景允也似乎被吵着了,嘴里嘟囔了一声什么,翻过身来胳膊就搭住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按在了旁边的枕头上。

闪电像是劈在房梁上一般,天边春雷阵阵,窗外大雨倾盆,花月一动不动地瞪着双眼,眼睛能看见的是床帐顶上的寿山纹,耳边传来的是李景允温热的气息。

怀里抱着了个人,这位爷似乎也没有察觉,呼吸平缓,睡意浓厚。他胳膊很重,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可也正因此,她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小时候总怕打雷,一打雷她就爱往沈知落的房里跑,因为大家都说他知天命,雷肯定不会劈他。没想到如今躲在个不知天命的人身边,她竟然也觉得挺安心。

她侧头往旁边看。电闪雷鸣之中,睡着的李景允没有白日的戾气和乖张,一张轮廓较深的脸,眉目端正极了,长长的眼睫垂着,看起来温和又无害。

这样的人,就算做傀儡,也是浓墨重彩、最为打眼的一个傀儡。

雷声持续了一炷香,花月也就盯着人看了一炷香,一炷香之后,她清醒过来,想把他的手挪开继续去掏抽屉,结果刚一用力,旁边这人就像是要醒一般。

花月吓懵了,双手举在自己耳侧,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景允动了动身子,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似乎觉得很舒服,又沉睡了过去。

花月:"……"

她是来偷东西的,不是来偷人的。

这般场景,明儿醒过来该怎么跟人解释?

心里直发愁,花月愁着愁着就也睡了过去。外头大风大雨的,她这一觉却睡得极为安稳。多年来的噩梦和梦呓都没有来找她,一觉就睡到了天边破晓。

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她先提着心扭头看了看,发现李景允依旧在沉睡,连忙试着去挪他的手。

这次李景允没有要醒的意思了,她顺利地脱离他的怀抱,起身理好衣襟和发髻,跪坐起来正要去拿抽屉里的东西,却听得一声:"你干什么?"

吓得差点跳起来,花月连跪带爬地下了床,站在床边吞吞吐吐地道:"奴……奴婢拿被子,外面雨……奴婢不是有意……"

李景允眼皮半睁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压根没睡醒,将床帐一拉,闷哼一声又睡了过去。

冷汗濡湿了衣裳,花月站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发现他当真只是惊醒了一下,没有要追究她的意思,连忙腿脚发软地往外退。

这真是黄泉路口走了一遭,幸好没被发现,她关上门拍了拍心口,刚放松片刻,又觉得不对。

她是没事了,东西怎么办?

抬头看看紧闭的房门。花月脸色很难看,心想难不成今晚还得再来一次?

不了吧……

眼睛眉毛皱成一团,她扶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姐姐起得早啊?"别枝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花月扭头,正好看见她端着一盘子早点过来,两人视线一对上,别枝一愣,上下打量她两圈,又看看旁边的房间,神色陡然复杂:"姐姐你……"

人刚睡醒的窘态和声音里的沙哑是遮掩不住的,花月张口想解释,可又觉得有点欲盖弥彰,谁会信一个丫鬟在主人房里不小心睡着了这等荒谬事。

于是她只笑了笑,绕过她就要走。

"姐姐。"别枝一改先前的乖顺,横身过来拦住她道,"莫怪我这做妹妹的没提醒,姐姐是个什么身份也应该清楚才是,长公主才送走一个,您怎么也动这歪心思?那姑娘有太子护着,您有谁护着?"

花月属实尴尬,只能点头道:"受教了。"

这话听来更有些不服的意思,别枝沉了脸,将托盘往走廊的长石板上一放,捏着手道:"妹妹逾越,今日就提前说道姐姐两句,人要脸树要皮,不是每只麻雀都能往枝头上飞,动作大了,摔个死无全尸的有的是。"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花月一笑,绕过她想往另一头走。

结果这小丫头动作比她还快,侧身挡住路,冷眼道:"原以为姐姐挺好,不曾想也是厚颜无耻的贱人,存着那拿皮肉换富贵的心思,干出这样不要脸的事,不曾想着去给我家小姐道歉,倒是想一走了之么?"

花月笑着笑着眼神就凉了,她抬眼看着这还没她下巴高的小丫头,终于是不耐烦了:"你家小姐过门了?"

别枝一愣,接着就恼了:"早晚的事。"

"早晚也分个有早有晚,眼下你家小姐还没过门,你还能管谁在公子爷房里过夜?"花月伸手,替她拂了拂肩上的晨露,"别说我什么也没干,我就是真往主子床上爬了,今儿也轮不到你来说教。"

指尖往她肩窝一抵,将她整个人往旁边推开,花月皮笑肉不笑地抽了髻上银簪含在嘴里,乌发散落下来,又在她手心被重新合拢,发梢一甩,糊了别枝一脸。

"你……"别枝拂开她的头发,大怒。

捏着银簪重新往发间一插,髻如远山黛,眉如青峰横,花月睨了她一眼,施施然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第28章 挖好的坑你跳不跳?

房间的窗户半开,李景允靠在窗边,将外头这一场吵闹尽收眼底。

花月在他面前顺从惯了,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这人是将军府里最凶最恶的狗奴才,瞧瞧对着外人这凌厉的气势、这目空一切的动作、还有这不卑不亢的态度,真真配得上一声"殷掌事"。

欣慰地点了点头,他转去了另一侧朝着后院的窗边,想再看看这人那犀利的小模样。

结果就看见方才还昂首挺胸的人眼下正抱着后院走廊上的石柱子瑟瑟发抖。

李景允:"……"

花月着实慌啊,有气势是一回事,可真让韩小姐和长公主逮着错处就是另一回事了。别枝有句话说得没错,似水有太子殿下护着,她有谁护着?真让人当什么狐媚的小妖精往林子里一拖然后打死,她连喊救命的地方都没有。

垮了一张脸,她抬头望了望天,眼里满是绝望。

"殷掌事。"楼上传来了李景允的声音。

花月一顿,扒拉着石柱站起来,迅速收拾好自个儿,恢复了一个掌事该有的仪态和笑容,迈起小碎步就往楼上跑。

李景允倚在床边等着,没一会儿就见这人面色从容地到了他跟前,屈膝行礼:"公子,洗漱用的水奴婢已经打好了。您今日可要上山?"

困倦地"嗯"了一声,李景允起身让她更衣,一双墨瞳从她脸上扫过,又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你在这院子里,可有听见那歌姬的消息?"

"公子是说似水姑娘?"花月想了想,摇头,"只听闻太子将她安置去了行宫之外。"

眼里划过一丝怜惜,李景允叹惋:"还真是可惜了。"

伸手替他理直衣襟,她笑道:"公子要当真舍不得,便让太子将人送回来就是,哪有什么好可惜的。"

"你不明白。"他惆怅地抬手,眼神忧虑地望向远方,"那哪里只是简单的歌姬,只要在我这房里过了夜,便是殿下打在韩家脸上的一巴掌,长公主那么护短的人,岂能容她?"

此话一出,面前这小丫头脸色一白,放在他腰带上的手指颤了颤,嘴唇也不安地抿了抿。

墨瞳含笑,李景允半垂下眼皮来,又叹一口气:"也算爷负心薄情,若纳了她,她也便什么事都没了,但她是殿下送来的人,爷也不能轻易将她收了,只能可惜她这红颜薄命。"

眼前这人听着,脸色更白了,琥珀色的眼眸眨巴眨巴,强装作若无其事地抠着他衣襟上的云雷纹:"似水姑娘有太子撑腰,也会薄命?"

"太子于她终究是主子,主子对奴婢能有多少庇护?"他意味深长地道,"似水也是走错了路,早些往殿下跟前讨了喜,得个姬妾的名分,那可就万事无忧了。"

"公子说得倒是轻巧。"她皱了皱鼻尖,"您的姬妾尚且难为,要做太子的姬妾不是更加难如登天?"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目光幽深地看着她,"若是坐以待毙,那还不如放手一搏。"

花月一怔,觉得李景允话里有话,可她抬头看过去,面前这人又是一副神色慵懒、还未睡够之态,眼尾有些不耐烦地往下撇,嘴角也轻抿着,没有要与她说笑的意思。

狐疑地收回目光,花月将他的腰带系好,继续愁眉苦脸。

今日李景允是要上山狩猎的,花月从他用完早膳开始就捂着脑袋装虚弱,等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她也就顺势告假,想趁着他不在,把遗物先拿走。

结果李景允关切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道:"你不舒服,那今日爷就不上山了。"

花月傻眼了,她瞪圆了眼看着他,指了指外头:"您不去争今日头筹?殿下和那么多人都盼着呢。"

"每年都争到手,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李景允往软榻上一靠,满不在乎地道,"今年让让别人也无妨。"

这话太嚣张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定要被骂张狂无度。可这位爷要这么说,谁也没法说他什么,毕竟从大梁开始春猎起,每年的头筹的确都是他拔的。

花月为难地看了内室一眼,又给他添了盏茶,试探着问:"您要在这屋子里呆一天,不觉得闷?"

"是有点。"他抽了书随手翻了两页,"那你便去给爷寻点蜜饯来。"

杀人不眨眼的武夫,偏喜欢吃那甜腻腻的东西,花月腹诽两句,还是转身要去给他找。

结果刚拉开门环,一盘蜜饯就递了过来。

"……"别枝端着盘子,看见她就脸色变了变,也不说什么,挤开她就径直进了房间。

"三公子安好,这是我家小姐特意给公子送来的,还请公子别嫌弃。"她笑着朝李景允行礼,殷切地看着他。

李景允没动,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连眼皮也没掀一下,翻了一页书,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屋子里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花月站在门口看着,正犹豫要不要请她出去,门外就又传来了脚步声。

"公子安好。"似水端着点心在门外行礼,一身青绿色的流仙裙飘逸非常,抬眼看见屋子里有人,她眸色一动,跟着就也跨进门来,将碟子放在他手边的矮桌上。

"这是奴家亲手做的,还请公子品鉴。"

别枝看见她就沉了眼神,不过李景允在场,她也没发作,只笑道:"姑娘不是离开行宫了,怎的又回来了?"

似水轻笑:"奴家只是出去住,又不是被下了足禁,到底是公子的人,来关怀一二也是情理之中。"

"没名没分。谁是谁的人这话可不好乱说。"别枝朝她屈膝,"长公主昨日所言,姑娘可还记得?"

被骂了好些话,句句都难听至极,似水哪能不记得,不过她有人撑腰,也不慌:"太子殿下说了,公子既然对奴家有意,这名分也就是早晚的事,倒是这位姑娘,瞧打扮也上不得台面,怎么在公子面前嚼起舌根来了。"

你来我往,虽是没撕破脸,可也是针尖对麦芒,花月听得头皮发紧,李景允倒是自在,还能跟没事一样地翻着手里的书,半句话也不说。

没一会儿,温故知也来了,本想进门喊三爷,结果一只脚还没跨进来,就看见屋里站着的人。

收回了腿,他挑眉问门边站着的花月:"什么情况?"

花月耸肩,抬袖掩着唇小声道:"三爷的风流债。"

温故知看了两眼,唏嘘不已:"这哪是什么风流债,简直就是催命符,看来两边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三爷危险喽。"

花月以为他在开玩笑,也没当回事,轻松地笑了笑。谁知温故知扫她一眼,眉心微皱:"我可没吓唬你,要是春猎结束三爷还没做个选择,你猜这两位主子会不会善罢甘休?"

"不甘休又能如何?"她瞥一眼李景允那老神在在的模样,"还能对他下手?"

"三爷行事向来没有破绽,直对他动手倒是不至于。"温故知摸了摸下巴,"但像你这样的身边人呢?那几位要是一个不如意,拿掌事你开个刀,扣你个以下犯上或者与主私通的罪名,再波及整个将军府,你又能如何?"

花月哼笑:"奴婢可没以下犯上与主私……"

通?

想起昨晚雷电之中看见的侧脸,她骤然顿住,眼里划过几道心虚的神色,咕噜一声把话咽了回去。

"都是大人物。"她耷拉了眉毛,弱弱地道,"不至于与奴婢这等下人计较吧?"

"越是大人物,就越是小气,不过也无妨。"温故知满怀信心地看着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殷掌事行事妥当,想必也不会给人抓住把柄。"

殷花月:"……"

温故知进了门去,里头争执的两位姑娘总算停下了,一前一后地出了门,互相不理睬地分开两边走。

只是,别枝走的时候,还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悠长,别有深意。

花月觉得腮帮子疼。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完了,不止遗物没拿回来,可能反而还得把自己的命给搭上。

李景允与温故知说了会儿话,抬眼看向门口:"你脚长那地上了?"

花月一愣,转身屈膝:"回公子,没有。"

"没有还不过来?"他看了一眼这人惊慌得四处乱转的眼眸,嘴角欲勾,又很快按了下去,"在怕什么呢?"

"没……"磨蹭着回到他身边,提着茶壶给两位倒了茶。花月捏手站着,面上倒还镇定,心里已经在琢磨怎么活命了。

手指抵着眉骨,李景允跟看猴戏似的打量着她,突然问了温故知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温故知配合得很,笑着就道:"我遇见些麻烦,第一个想到来寻的肯定是三爷您了。这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自个儿没法解决的事,自然想请三爷出出主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笨的人也该从中得到启发了吧?李景允期盼地扭头看向殷花月。

花月的确是受到启发了,愁苦的小脸突然舒展,然后笑着就朝他跪了下来:"公子。"

轻咳两声,李景允矜持地交叉双手,板着脸冷漠地道:"有事就说。"

"奴婢能不能休息片刻,去处理些私事?"她仰起头来冲他笑,"去去就回。"

李景允:"……"

温故知一个没忍住,噗哧笑出了声,找人帮忙是想到了,可第一个想到的人偏不是面前坐着的这个。

李景允转头看着他,目光冰寒:"这些日子殿下正为西北瘟疫之事发愁,温御医这一身本事,落在这无趣的猎场属实大材小用,不如……"

"哎,不用不用。"呛咳一声,温故知连忙道,"我这上有老下还没有小的,就这么背井离乡不太合适,三爷您看,我这还有病人在等着,就先走一步了啊。"

说罢,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

花月忐忑地看着他出去,转回头轻声问:"奴婢说错什么了?"

"没有。"他皮笑肉不笑,"累了两日了,想休息也是情理之中,你去歇着吧。"

如获大赦,花月行了礼就往后退。

结果软榻上那人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爷正好自个儿去找沈大人聊聊,等爷回来,你也该休息好了。"

退后的步子一僵,花月有些无措:"您……突然找沈大人做什么?"

"昨儿有个熟人去了他那儿,正好看看情况如何。"李景允起身,走去内室将那包黄锦往怀里一揣,施施然拂袖,"你下去吧。"

花月干笑,扫一眼他怀里的东西又扫一眼他:"……公子身边也没个人跟着,奴婢还是随行吧。"

李景允侧头看她,眼神充满嫌弃:"不是有私事?"

"私事哪里比得上公子重要。"她张口就瞎掰,"公子是将军府嫡子,哪能连随行的丫鬟也没有,未免让人笑话。"

收回目光,李景允轻哼了一声,拂了拂衣摆就往外走。

花月连忙迈着小碎步跟上。

昨日太子在李景允这儿也没讨到什么便宜,花月觉得殿下对他的态度应该有所变化,不说冷落,但至少应该没有先前那般偏宠,毕竟大人物都小气嘛。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李景允一进主殿,周和朔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热情,亲自迎上来道:"景允是要同本宫一起上山吗?"

李景允恭敬地行礼,然后笑道:"本是这么想的,但无奈突然有客人来,在下打算先安置好她。"

客人?花月听得有点迷茫,哪儿来的客人?

结果周和朔立马明白他在说什么,一脸深意地道:"本宫也正想找你说这事。"

两个大男人站在殿里相视一笑。同时拱手朝对方行了一礼。

花月看傻了,满目不解。

主殿的右侧有个别院,是太子给沈知落住的地方,平时这里没人来,连丫鬟进出都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

但是眼下,这院子里站了个姑娘。

姑娘一身火红长裙,头戴三支金色梅花钗,臂挽海棠双绣雪轻纱,面容秀丽,姿态优雅。她站在沈知落面前,手里捏着乾坤罗盘,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要不是三哥说你在这儿,我还真就被你糊弄在了京华。"苏妙眼眸笑着,嘴角却往下撇了撇,"就这么不想见我?"

沈知落整个人都僵住了,眼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然后收拢袖口,想去拿她手里的罗盘:"没有。"

苏妙举着罗盘退后,歪着脑袋冲他笑:"既是没有,那你今日随我上山打猎去。"

"我今日有别的事。"

拇指点在无名指的第二节指腹上,沈知落皱眉,抬眼看向花月所在院落的方向。

结果苏妙举着罗盘就挡住了他的视线,嘟囔道:"在这荒山野岭的,能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又退让一步:"那我陪你去办事。"

沈知落很头疼,苏妙是将军府的表小姐,两人只是今年年初见过一面,结果不知为何这人就缠上他了,他好不容易想着法子躲到山上来,没曾想躲过了她,也没躲过李景允。

三公子平日可不是会管这等闲事的人。

颇为恼恨地转身,沈知落想往主殿走,结果一转身就见李景允穿过走廊朝这边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沈知落沉着脸迎上去,两人在走廊对上,双双停下步子。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他张口就想说话,结果李景允很是温和地从怀里拿出一块东西来,捏着丝绦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思来想去,这东西对个丫鬟应该是无用的,只有对大司命你,兴许有些用处。"他墨瞳笑得眯起来,看着格外不怀好意,"做个交易吗,沈大人。"

沈知落扫一眼他捏着的东西,呼吸一窒。

大皇子的随葬、前朝陛下亲刻的印鉴,就这么被他轻易地拿在手里晃悠,动作嚣张至极,而恰在这个时候,太子殿下也从他身后的方向朝这边走了过来。

沈知落脸色发青,伸手想去抢那印鉴,却被他一躲。面前这人挑起眉梢来。颇有些痞气地问:"成不成?"

周和朔越走越近,他余光看着,额上已经出了冷汗,但还是强自镇定地道:"被殿下发现,遭殃的是你。"

"我又不是大魏的人。"李景允轻嗤,"可要与我赌一把?"

四爪龙纹的袍子已经近在咫尺,沈知落手指冰凉,紫瞳惶然晃动,终于在太子看见印鉴的前一刻咬牙点头:"好。"

手指一翻,李景允收回东西,笑着就朝周和朔拱手:"殿下,大司命似乎也没什么意见。"

"哦?"周和朔哈哈大笑,心情极好,"如此,倒是本宫多虑。"

他侧头,看向前来行礼的苏妙,颔首道:"几个月不见,苏姑娘容色又美两分。"

"殿下过奖。"苏妙笑着屈膝,然后侧头看了看沈知落,不解地问,"你怎么出汗了?"

沈知落神色恢复了正常,云淡风轻地道:"袍子穿厚了。"

"那正好。我带了一套新的来,你去试试合不合身?"苏妙双手交合,分外开心。

李景允无奈地摇头:"尚未出阁的人,怎么这般不矜持?"

苏妙撇嘴,小声嘀咕道:"我要是像表哥你这般矜持,那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周和朔哈哈大笑,笑声爽朗,传了半个庭院。

花月在院子门口守着,远远地就看见沈知落与苏妙站作一处,两人靠得很近,甚是亲密。她有点意外。沈知落从小到大都不爱与外人亲近,还是头一回瞧见有人凑在他身边他却没躲的。

不过眼下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本要找他想法子解决现在的困境,谁料那几人凑成堆,说说笑笑一阵之后,苏妙就拉着沈知落往屋子里走了。

心知找他救火无望,花月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不高兴?"李景允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笑眯眯地道,"那不是挺般配的吗?"

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她耷拉着脑袋,暗想沈知落是指望不上了,那还有谁可以救她?

打量着她的表情,李景允慢慢地不笑了,他沉默了片刻,颇为烦躁地道:"回去吧。"

"是。"又叹了一口气,花月低着头往前走。

然后没走两步,她撞在了前头这人的背上,鼻尖生疼。

"这可不太妙啊。"李景允突然回头,颇为苦恼地道,"苏妙倒是开心了,可眼下长公主与太子正斗法呢,她横插一脚,长公主那边该如何交代?"

花月一愣,左右看了看,确定他是在同自己说话,便道:"此事与长公主何干?"

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李景允直摇头:"太子和长公主都想与我将军府交好,你没见今日都还来人争执?眼下苏妙突然说要与大司命订亲,长公主着急起来,还不得逼爷娶韩霜?"

想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花月点头:"那您便娶了,如此一来,将军府便两头不得罪。"

"不行,爷不想娶。"

花月嘴角抽了抽:"您又不想娶韩小姐,又不想被长公主逼迫,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双全法?"

神色黯淡下来,李景允垂眸:"也是,爷眼下就算想娶别人,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来当这个出头鸟。"

话说到最后,带了点小委屈。他拂袖转身,惆怅地继续往前走。

花月觉得奇怪:"公子难道觉得随便娶谁都比娶韩小姐好?"

"那是自然。"李景允头也不回,"韩霜此人心机颇深,别有所图,真让她进了将军府的门,谁都别想好过。"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别枝那日试探她的场景,花月皱眉,心想难不成她的警觉没错,别枝和韩家小姐,真的另有所谋?

但夫人看上的是韩霜,除她之外,哪家小姐还能让夫人接受?

低头琢磨了片刻,不知为何,花月脑子里突然闪过去一道灵光。

除了沈知落,好像当真还有一个人能救她。

第29章 收网了

李景允回到主院,懒洋洋地往软榻上一坐,正要开口,蓦地就撞见殷花月一张笑得眉毛不见眼的脸。

伸手按住心口,他往后退了退:"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花月殷勤地凑上来,乖顺地替他斟了茶,又将蜜饯捧到他面前,笑道:"看公子脸色不太好,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

李景允捏了个蜜饯叼在嘴里,含糊地道:"今日闲得很,能有什么事。"

"公子不是在愁怎么应付长公主?"她眨了眨眼,"想到法子了么?"

眼波微动,李景允不动声色地继续咬蜜饯:"法子么,爷还真想到一个。"

"哦?"花月顿了顿,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迫切,只问,"可否说给奴婢听听?"

拍了拍手上的糖霜,李景允望着房梁哼笑:"愿意当出头鸟的高门小姐不好找,寻常想过富贵日子的姑娘还不是一抓一把?大梁重娶妻之序,向来是要先娶妻再纳妾,若爷先纳了妾,一年之内,便立不得正妻。"

花月一听。嘴角止不住地往耳边拉:"公子高招,竟能想到这一出。"

"也是不得已之举。"李景允愁闷地叹气。

磨磨蹭蹭地在软榻边跪坐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问:"您心里可有人选?"

"纳妾而已,要什么人选,街上随意拎一个也行,去栖凤楼赎一个也可。"他抬头往外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让柳成和去帮忙挑吧。"

"怎么说也是要陪在您身边的人,您都不去亲自看看?"

"反正也是纳回来放着,有什么好看的。"他摆手,不甚在意地将软榻上的书打开,盖在自己脸上道,"爷困了,你也歇会儿吧。"

眼前暗下来,鼻息间全是书墨的香气,李景允身子放松,耳朵却是专心地听着旁侧。

他听见殷花月揉了揉衣料,又撑着软榻边的脚凳起身,犹豫地张嘴吸气,又硬生生将那口气给咽了下去。

实在是踟蹰为难。

人都到坑边儿上了,李景允也不急,耐心地等着,没一会儿就听得她道:"柳公子平日也忙,这事儿要不奴婢替您看看?"

"你?"被书挡着的眼里满是笑意,李景允的语调倒也平常,"你知道爷喜欢什么样的?"

这人又跪坐了回来,凑在他身边道:"奴婢不清楚,但公子可以指点一二。"

书拿下来,一张脸又恢复了漠然冷静的神色,李景允觑她一眼,哼声道:"爷喜欢乖顺听话的,话最好少一点,不烦人,长相要娇美如画,腰肢要细软如柳。"

眉梢挑了挑,花月拿过一旁的青枝缠颈瓶,指了指这纤细的瓶颈和上头的画:"这样的?"

李景允:"……"

微恼地拿了她手里的花瓶扔去软榻里头,他道:"你眼光这么差,还是别插手了。"

"公子息怒。"花月连忙赔笑,"说说而已,奴婢一定尽心为您甄选。"

"选好了就把庚帖递来给爷看。"他重新将书盖回脸上。

花月应是,起身欲走,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是选着的人符合要求,却不合您眼缘--"

"无妨。"李景允闷声道,"符合要求的就递庚帖,爷也不是那么挑的人。"

轻舒一口气,她朝他行礼,神色复杂地退出了主屋。

书页抵着鼻尖滑落下来,李景允看着房门慢慢合上,唇角一挑,眼里墨色流转。

心平气和地走在回廊间,花月试图安慰自己,她只是给自己留了个退路,也不是非要往这上头走,李景允有多不待见她,她心里也是清楚的,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必自取其辱。

然而,刚这么想完,她就看见了神色匆匆往这边而来的温故知。

"殷掌事。"温故知看见她就唏嘘,"你这也是赶着去看热闹?"

花月朝他行礼,然后困惑地问:"什么热闹?"

"那个叫似水的姑娘,死在了行宫外的驿站里。"温故知抬袖掩鼻,昏昏欲呕,"我刚从那边过来,死状也太惨了。"

"死……"深吸一口气,花月震惊不已,"死了?"

"是啊,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连个全尸都没有,太子和长公主都去看开猎了,眼下许是还没收到消息。等他们回来,肯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温故知说着,又啧啧摇头:"要说这死得跟长公主没关系,我可不信,不过眼下也没证据,估摸着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下人的命运啊,就是这么惨……哎?殷掌事,你没事吧?"

花月笑得温和:"奴婢能有什么事?"

温故知愕然地看着她的脸:"这都白成纸了,还发汗,你瞧瞧,还是体虚吧?来我给你诊诊脉。"

"不必了。"她尴尬地摆手,迟疑地道,"奴婢无碍,就是有些吓着了,好歹是太子殿下的人,竟也就这么死了。"

温故知见怪不怪:"太子身边的人何其多,这个连名分也没有一个,算得了什么?不过也是她自己找死,明明知道长公主不好惹,竟还跟那丫鬟在三爷面前争执。"

花月笑得更虚了:"那丫鬟……不就是韩小姐身边的下人而已?"

"下人也看背后是什么人呐,那小丫鬟就坏得很,专喜欢嚼舌根的,被她逮着把柄往韩霜面前那么一嗦摆,韩霜再跟长公主一哭,那还有似水的好果子吃么?"他笑。

身子晃了晃,花月颤颤巍巍地扶住了旁边的石柱。

温故知担忧地看着她:"你当真无碍?"

虚弱地摇头,她抱着石柱望向远方的山尖,抖着嗓子问:"温大人,脸面和性命,哪一个更重要一些?"

莫名其妙地挠挠头,温故知道:"自然是性命,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都是扯淡,若本身就是瓦,那碎不碎的也没差,给自个儿留个活头不好么?"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面前这人沉默了片刻,琥珀色的眼瞳直晃悠,有些茫然,又有些决绝,像极了既然奔赴战场的死士。

没一会儿,她恢复了常态,朝他笑道:"多谢温大人,奴婢先告退了。"

温故知点头,目光扫过她这瘦弱的小身板和那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暗叹。

三爷不当人啊,干的这都是什么事儿。

"阿嚏--"

李景允好端端躺在软榻上,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他疑惑地起身看了看,发现已经是要用午膳的时辰了。

房门被推开,殷花月端着托盘进来:"公子。"

李景允扭头去看,微微挑眉。

先前还只有一根素银簪的头上,眼下倒是多了一枚珠花,斜斜地插在云髻里,给她添了两分娇美。这人换下了灰鼠袍,只着水色罗裙同藕白上襦,正衬外头春色,浅青的带子往腰上一裹,当真是软如柳叶。

眼里泛起一抹笑意,李景允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只问:"午膳是什么菜色?"

面前这人有些失落,裙摆微晃,看起来更犹豫了,不过只片刻,她就安定下来,笑着答:"是厨子烧的野猪肉,还有这些日子打的山鸡兔子,都做成了珍馐。"

慢悠悠地挪去桌边,李景允提着筷子尝了两口。

花月站在他身侧,动手替他布菜,又将汤也先盛出来放在一侧,然后就安静地看着他。

大概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皱眉:"你今日怎么这么少话。"

花月抿唇,小声道:"奴婢平日话也不多。"

抵着拳头轻咳两声,他强压着笑意,一本正经地道:"那你下去吧,爷也落个眼前清静。"

微微一顿,花月顺从地点头,躬身就要往后退。

李景允余光瞥着,就见这人退到一半又僵住,手指捏着袖口抠了抠,又慢慢走回来了:"公子,奴婢还有一事要禀。"

"说。"

屋子里檀香袅绕,桌上饭菜也正香,人身处其中,按理应该轻松才对,然而殷花月紧绷了身子,连眼皮也绷得死紧。

"公子想的立妾挡妻的法子的确可行,但夫人与将军少不得要生气,若是旁的人为此进府,日子难免水深火热。"她捏着手道,"思来想去,奴婢有一个主意。"

一张庚帖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李景允也没去看,目光径直落在她那蜷缩得发白的手指上,眼里浮起两分戏谑。

"什么主意啊。讲来听听。"

花月为难地看向庚帖:"您要不先看看这个?"

"看了也不认识,你先说。"他抱起胳膊来,像即将收网的老渔夫,不急不慌地等着。

嘴唇都快咬出了血,花月支吾了两句。

"大点声。"他不耐。

深吸一口气,花月鼓足了这辈子全部的勇气,突然大吼:"与其随便去外头找一个还要花银子公子不如纳了奴婢奴婢乖顺听话话也少虽不娇美但吃得不多不会惹夫人不开心也不会给公子添麻烦。"

一口气说完不带喘,花月感叹自己厉害,然后屏息等着面前的答复。

她这个主意其实挺好的,又能省钱又能帮忙,还能保住她自己的小命。虽然做李景允的妾室也是风口浪尖,但比起被人分尸还喊不出救命。这条路实在是通天大道宽又阔。

然而,面前这人听了,半晌也没个反应。

心口一点点往下沉,殷花月想起这人上回对她的嘲笑,睫毛颤了颤,开始生出一丝后悔来。

李景允会怎么看她?无耻下人企图攀主子高枝,不守着奴婢的本分反而想着如何飞上枝头,简直是厚颜无耻胆大包天。

人前正气凛然殷掌事,人后勾搭主子狐狸精!

越想越绝望,花月往后退了半步,喃喃道:"奴婢说笑的,公子也别往心里去。奴婢就是看您今日闲在屋子里,怕您闷着……"

话还没说完,手腕上就是一紧。

李景允眼底的笑意几乎是要破墨而出,但鉴于上回的惨案,他也实在不敢再笑,强自板着脸道:"你想做爷的妾室?"

"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尴尬地笑着,挣了挣手,"奴婢就是觉得……当个花瓶摆在您院子里也能挡挡灾,比外人来得省事。"

这人真是不会撒谎,一撒谎耳垂就泛红,眼珠子乱转,偏生脸还要绷着,端着她"殷掌事"该有的仪态,瞧着可爱得很。

要不是怕狗急了咬人,他可真想蹲下来好生逗弄逗弄。

翻开手里的庚帖,上头毫不意外地写着"殷花月"和她的生辰八字,李景允只扫了一眼就合上,勉为其难地道:"你这么说,似乎也对。"

奄奄一息的殷掌事,突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活过来了,她捏着手惊喜地看着他,问:"公子这是答应了?"

"爷不是说了么,纳谁都一样,你本就是将军府的人,那纳你还来得快些。"他脸上一丝喜色也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在菜市场上挑白菜的大爷,"嗯,就你了吧。"

换做以前,花月肯定恼得想咬他一口,可眼下,她竟然有种喜极欲泣之感,拉着他的袖口,就差给他磕头了:"多谢公子。"

李景允懒懒地瞥过来:"说好的,要乖顺听话。"

花月点头如啄米:"听!"

啄完,又迟疑地看他一眼:"公子若当真纳了奴婢,那可会保奴婢周全?"

他哼笑,筷子在指间一转,倏地夹了块肉递到她唇边,一双眼看下来,眼眸深邃不见底:"要是连个丫鬟都护不住,爷也白混了,趁早跟你一块儿下黄泉。"

心里一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花月下意识地张口咬了肉,口齿不清地问:"那这纳妾礼什么时候行?"

"等回去京华再行不迟。"李景允又夹了一块肉,在她唇边晃了晃,"不着急。"

眼眸一瞪,面前这人陡然急了:"不行,还是就在这儿找点东西办了,纳妾又不是大礼。"

趁着她张嘴,他将肉又送了进去,满意地看着她嚼,然后道:"这里什么也没有,太过仓促。"

"不仓促,那不是有爷给奴婢抓回来的白鹿?"花月咽下嘴里的肉,"用那个就能做定礼。"

说着,像怕他反悔似的,拉起人就往外走。

这好像是她头一回主动这么拉他的手,李景允小步随她走着,一低头就能看见她与自己交叠成一处的指尖。

殷花月人看着冰冷无情,可这指头却是温软得不像话。绵绵地缠着他,生怕他要退。

绷了半晌的唇角,终于是忍不住高高扬起。

不听话的旺福终于是掉进了坑里,并且乖巧地给自己埋上了土。

身为主人,他很欣慰。

后院关着的白鹿正吃着草呢,冷不防面前就来了两个人,藕白色的那个人拉着青黑色的那个人站过来,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青黑色的人很嫌弃地看了它一眼,敷衍地与藕白色一起朝它低了低头。

"礼成。"藕白色欢呼。

青黑色直摇头:"这鹿也就颜色稀罕,肉也不好吃,何必拜它。"

白鹿:?

伸手给食槽里添了一把草料。花月道:"这事越简单越好,眼下找谁来都不合适,就它碰了个巧的。"

鼻尖里轻哼一声,把玩着她的手指,顺带扫了一眼她的发髻:"既然礼成,那你也该换个打扮了。"

想想也是,她点头:"可奴婢也没带别的衣裳首饰。"

"这个好办。"他转身,勾着她的手指引了引,"跟我来。"

未时三刻,日头有些耀眼,沈知落靠坐在窗边,伸手扯了扯衣襟。

他换下了一贯穿的星辰袍,眼下正穿着苏大小姐亲手缝制的青鹤长衣,眉目间是一贯的冷淡,容色也是一如既往地惊人。

苏妙在旁边托着下巴看着他,看了半个时辰,也没动一下。

沈知落有些无奈:"你没有别的事可做?"

"嗯。"苏妙点头,笑眯眯地道,"表哥说了,让我看着你就成。"

眉宇间划过一丝戾气,沈知落别开了脸:"三公子也真是厉害。"

"我表哥自然厉害,整个京华就没有不夸他的。"苏妙双手合拢,赞叹地说完,一扭头还是满眼仰慕地看着他,"可他没你厉害,你什么都知道。"

深吸一口气,沈知落沉声道:"小姐都这么说了,在下也正好给个忠告,小姐与在下无缘,没有红鸾牵扯,强行凑在一起,只会伤了小姐。"

苏妙听完,脸上的笑容一点没褪:"我会因此而死吗?"

"不会。"

"那便好了。"她抚掌弯眉,"等回京华,我便让人去你府上下聘。"

"……"额角跳出两根青筋,沈知落语气又冷两分,"苏小姐,且不说这事能不能成,就算要成,也是在下给小姐下聘。"

苏妙挑眉,狐眸眯起来,轻轻地"啊"了一声:"是这样吗?我以为是情愿嫁娶的人给不情愿嫁娶的人下聘,这样你拿我手短,吃我嘴软,就不会悔婚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沈知落觉得头疼,也就将军府能教出这样的小姐来,放在别家。早被扣个放荡的罪名拖去沉湖了。

他很想发火,可想想李景允手里的东西,又硬生生将这火给咽了回去。

"小姐。"门外跑进来个丫鬟,喜上眉梢地道,"三公子方才去了您的房里,拿走了您那些新的衣裳和首饰。"

苏妙一听,脸登时一黑,拍桌就扭身:"这是什么喜事不成!"

桌子"呯"地一声响,上头的茶杯都跟着颤了颤。

沈知落眼角又抽了抽。

小丫鬟像是已经对这情形熟悉万分,半点也没惊慌,上前笑道:"若是三公子自己拿去了,那奴婢肯定拦着他,但他是给个姑娘拿的,还给您留了这个。"

狐疑地看她一眼,苏妙接过纸条一看。

"愚兄今日纳妾,未备妆点,特借你些许应急,待还京华,双倍奉之。"

满意地看着这最后四个字,苏妙点了点头:"算他懂事。"

纸条被揉起来塞回了丫鬟手里,她转身正要继续看沈知落,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等等!"一把将丫鬟抓回来,苏妙重新打开纸条,瞪大眼看向第一行字。

"纳妾?!"

最后一个字拔得太高。有些破音,沈知落被吵得捂了耳朵,不明所以地抬眼。

***

一袭胭脂红裙,满头宝钗金梳,骤然从铜镜里看见这样的自己,花月有些失神。

李景允坐在她跟前,左右看了看,勉强点头:"还凑合。"

不安地看了看四周,花月问:"为什么要来这里?"

好好的主屋不待,李景允愣是拉着她寻了行宫一间空房,还吩咐下人不许知会旁人。眼下时辰已晚,他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图个清静。"李景允打了个呵欠。半阖着眼道,"爷劝你好生睡一觉,什么也别问,不然明儿也架不住那场面。"

窗外月已高悬,是该就寝的时辰了,花月明白地点头,然后疑惑地问:"这房里就一张床,奴婢睡哪儿?"

李景允一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捏着她的下巴给她做口型:"跟爷学:妾身。"

眼前的脸骤然放大,呼吸都近在咫尺,花月瞳孔一缩。磕磕巴巴地学:"妾……妾身。"

"这才是侧室的自称。"他满意地点头,然后问,"知道侧室该睡哪儿吗?"

花月愕然,脸跟着就有点泛红:"不是说就摆着好看?"

"身为妾室,要摆着也是爷的床上摆着,你还想去哪儿摆?"他看她一眼,表情突然凝重,"难不成你压根没想好,说要做妾室只是一时冲动?"

"我……"

"殷掌事也不是这么冲动的人啊,也许另有隐情?"他摸着下巴沉思,"你该不会是想利用爷帮你挡什么……"

"没有。"否认得飞快,花月扭头就去将被子铺好,"是妾身愚钝了,公子这边请。"

李景允起身,甚为宽厚地道:"人生在世,别总为难自己,不情愿的事就别做,也免得旁人看了说爷强取豪夺。"

心里沮丧极了,她面上还不敢表露,只能扯着唇角笑:"怎么会呢,妾身很情愿。"

李景允满意地躺进了床内侧。

花月望了一眼外头的夜空,眼神幽长又悲凉,然后"啪"地关上了花窗,收拾好自个儿,也爬上了床。

这房间床挺宽,她贴着床沿,能与他拉开一尺远。

灯熄了,眼前一片黑,只隐约能看见头顶的床帐,花月抓着床沿一动不动,身边这人安静了片刻,突然开口:"过来。"

第30章 三爷大喜

呼吸一窒,花月倏地闭眼,假装已经入睡,手将床沿抓得更紧。

她不知道李景允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就是不敢动,心跳得极快,连带着耳根也有些发热。她只着了中衣,薄薄的料子,贴在被褥上都能感觉到绵软的触感,更别说与人……

不过好在,这两个字之后,李景允也没再多说,掖了掖被角,打了个呵欠就不再动弹。

紧绷着的弦慢慢松下来,她轻舒半口气,试探地睁开半只眼往旁边看。

今晚月色皎洁,照进花窗里,半个屋子都是幽亮的光,落在这人高挺的鼻梁上,勾勒出好一幅青山远黛图,他似乎也累了,眼睫垂下来,呼吸均匀悠长,中衣的青色衣襟微微敞开。喉结上下微滑。

花月看着看着眼里就充满了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迟缓地收回目光,她也慢慢合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没那么安稳,毕竟是靠在床沿的,她被陡然而至的失重感惊醒好几次,到后来实在困倦,才往里挪了挪身子。

李景允没睡,在殷花月闭眼的一瞬间他就睁开了眼,戏谑地看着她几次差点滚下床,又戏谑地看着她往自个儿这边滚过来。

白日里看起来那般刻板严苛的殷掌事,裹在被子里只有小小的一团,发髻散开,青丝披散在枕边,衬得额头分外白皙。她双手都捏着被褥边儿,两只爪子握成小拳头,像是在戒备什么。

无声地笑了笑,李景允撑着脑袋,将自个儿随身的折扇一折一折地掰开,然后捏去床外,对着她轻轻扇动。

这山上回暖本就要晚些,又下过雨,夜里颇有些凉意,花月在睡梦中都觉得冷,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又挪了挪,不经意碰见个暖和的东西,想也不想就伸手抱了过去。

胳膊上一暖,李景允心满意足地收了扇子,替她将被子掖了掖。

这才叫乖顺呐。

若是温故知在场,定会拿册子将此厚颜无耻臭不要脸的行径记载下来,以作野史之传,然而眼下他不在,李景允也就肆无忌惮地继续看着身边这人,眉眼间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和愉悦。

心口一直空落着的地方,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塞得满满当当,踏实又有些臌胀,让他不自禁地就想笑。

一只骗到手的狗而已,随便养养,没什么稀奇,就是目的顺利达成,他太高兴了。

李景允是这么给自己解释的,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盯着身边这人看。

……

晨曦初露之时,花月醒了,她困倦地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蹭了蹭被子,结果就发现被子不太对劲。

青色的,还有些温度。

错愕了片刻,她猛地抬头,却正好撞到个地方,"咯嘣"一声响。

"唔。"李景允吃痛地捂住下巴,低头看下来,目光幽深晦暗,满是怒气。

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花月打了个激灵,一把将他推开跪坐起来,双手交叠,惶恐地道:"奴婢冒犯。"

眼里划过一丝明显的不悦,李景允揉着下颔道,"昨儿刚教你的自称,今日就还给爷了?"

花月一顿,立马改口:"妾身知错。"

"你一大早的知什么错,又跪个什么?"他看起来还没睡醒,眉目都恹恹的,扭头瞥一眼外面的天色,伸手就将她拽了回去,厚重的胳膊从她前肩压下来,愣是将她按回了枕头上。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看看时辰,花月错愕:"都寅时了,妾身要去交代厨房今日的膳食,还要与随行的下人清点行李,后院的白鹿也该喂一喂,自然是要起的。"

她试图去掰抬他的手臂,可刚一用力,这人就倏地将她整个人拢进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脑袋顶,不耐烦地道:"爷没睡醒,别吵。"

花月在他怀里瞪大了眼,稍稍一动,鼻息间就充满这人身上的檀香味儿。她眼眸往上转,目及之处,能看见他青色中衣上的褶皱。

脸上莫名地有点发热,她小声嘟囔:"您没睡醒就继续睡,妾身该起了呀。"

李景允闭着眼,鼻音浓重:"多睡一个时辰。"

说罢,怕她再反抗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

花月:"……"

先前在将军府,因为每日要做的杂事极多,她向来只有两个时辰好睡,眼下被他这么按着,她不情不愿地闭上眼,发现自个儿也不是不能睡着的。

疲乏已久的脑袋渐渐放松了下来,一直绷着的筋也逐渐软化,花月打了个呵欠,埋在他怀里,当真又睡了过去。

半阖的墨瞳凝视着她,李景允看得出神,捻了捻她铺散在他指间的青丝,眼底的光星星点点地亮起来。

他这厢旖旎万分,原来的院子里却是炸开了锅,温故知和徐长逸一大早收到消息赶过来,就见沈知落阴沉着脸坐在主屋里。

"怎么回事?"温故知看向旁边的苏妙。

苏妙双手托腮,闻声转过脸来,笑眯眯地道:"你们来了,也没什么事,我昨儿听闻表哥要纳妾,便想过来看看。谁料这屋子里没人,等了一宿也没见回来。"

这还叫没什么事?

徐长逸脸都绿了,他站了半晌才消化干净苏小姐这句话里的事情,然后看向沈知落:"大司命为何也在这儿?"

沈知落抿着唇没吭声,略带戾气地扫了他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徐长逸也是个炮仗脾气,当即就炸了,"这是三爷的房间,苏小姐是将军府的人,在这儿坐着情有可原,你一个外人在这儿摆什么脸色?"

温故知连忙拉住他,笑着低头:"大清早的被吵醒,各位心情都不好,冷静冷静。"

苏妙挪了挪身子,挡在沈知落面前继续笑:"挺简单的事儿,你们慌什么。表哥那么大的人了,也不会在这行宫里走丢,至多不过刚纳了妾心情好,带人四处去逛逛,咱等他回来不就好了。"

温故知应和地点头。

徐长逸回头瞪他:"你怎么半点不意外?三爷纳妾,纳妾啊!你也不问问是谁,为什么突然有此举动?"

温故知一愣,为难地挠了挠脸侧,还没开口,就听得苏妙笑道:"表哥一个人断是干不出这事儿的,得有人帮忙。你既然不知情,那温大人肯定掺和了。"

想了想,她又打了个响指:"柳公子估计也知晓一二。"

徐长逸瞪大了眼,错愕半晌之后有点委屈:"就瞒着我?"

温故知满眼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三爷也不是挤兑你,昨儿你不是喝高了跟人打起来了么,也没空找你说。"

好像也是,的确怪不得三爷。徐长逸恼恨地捶了捶自己的大腿,然后拉着他问,"纳了谁?"

饶有兴味地看了沈知落一眼,温故知笑道:"还能有谁,公子身边就那么一个姑娘。"

沈知落抬眼看过来,目光森冷逼人。

难得见他这么生气,苏妙扬眉,笑道:"一夜没睡,身体也扛不住,沈大人还是先回房吧,我让下人看着,等表哥一回来就去知会你。"

她弯起眉眼,很是甜美地背着手朝他低下头:"眼下有了乌青就不好看了。"

"不劳苏小姐担心。"满腔都是怒意,沈知落实在无法好好说话,开口都溅火星子,"在下想在这儿等着。"

脸上的笑意僵了僵,跟着就淡了些,苏妙抿唇,一双狐眸定定地看进他的眼里:"你等在这儿有什么用?"

"与你无关。"他皱眉。

这态度实属轻慢,徐长逸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了,捞起袖子就想与他理论。

然而,还不等他走过去,苏妙就已经抬腿踩在了沈知落坐着的软榻上,"啪"地一声响,红色的裙摆一扬,像火一般鲜艳灿烂。

"不劳我担心,又与我无关,那你应下婚事做什么?"

她双眼直视于他,丝毫不避让,"是我听错了吗?你在太子殿下提及婚事的时候反对过?"

眉心皱得更紧。沈知落扫一眼自己身边的她踩着的绣鞋,莫名有点生气:"你一个姑娘家,从哪里学来的仪态?"

"我在问你话,你先答了再说。"她仰头,"大司命现在说个不字来,我立马去找太子退婚。"

脸色发青,沈知落闭眼揉了揉眉心。

温故知笑着上来打了个圆场:"太子殿下都允了的婚事,哪有还退的道理?大小姐息怒,您也说了沈大人没睡好,心情不佳。"

"他对着别人不佳可以。"苏妙抿唇,固执地道,"对我不行。"

气势汹汹的话。说到最后尾音却有点委屈,声音都有点发颤。

沈知落听见了,无奈地吐了口气,袖袍一扫,将旁边的凉茶倒来,递到她手里。

"就一盏破茶,还是凉的。"她不高兴地嘟囔,可手却伸来接了,仰头喝下。

"气消了?"他问。

苏妙撇嘴,重新托着腮帮子看着他,哀怨地道:"你不能老凶我又哄我。"

徐长逸看得感叹啊,怪道都说中了情蛊的人是傻子。表小姐何等人物,在沈知落面前竟然一点脾气也没有,能屈能伸的。

这沈知落也奇怪,分明不喜欢苏妙,却也愿意低头,一张死人一样的脸看着就让人来气,但也好歹是松了眉了。

"乾坤卦象说,三公子此遭不该纳妾,否则必有大祸,在下也是因此才着急。"沉默半晌,他终于愿意解释了,"如果赶得及阻止的话,那还有救。"

苏妙听得挑眉,不过也只眉毛动了,整个人都没别的反应。

沈知落很纳闷:"你不担心你表哥?"

"担心倒是担心,可是这卦象……"苏妙轻笑,眼里满是揶揄,"卦象还说你我无缘呢。"

神色微微一僵,沈知落有些恼:"强行逆命,怎能怪卦象不准。"

"卦象连我逆命都算不到,又有什么好信的?"苏妙不以为然,"以温御医所言来看,表哥纳的是他身边的殷掌事,那姑娘之前在庄氏身边伺候,我见过两回,人挺好的,不至于害了表哥。"

沉怒起身,沈知落道:"万一你表哥害了她呢?"

苏妙怔然,还没来得及接上他这话,就听得门口有人冷声答他:"那也与你无关。"

众人齐齐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李景允跨门而入,一身青鲤长袍洒满了朝阳。在他身后半步,殷花月也跟着进门,原先还半散的发髻眼下已经整齐地高挽,衣裙也已经换了样式。

徐长逸嗷地一声就扑了过来:"三爷大喜!"

李景允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肩,微微一笑:"随礼记得补上。"

"没问题。"徐长逸越过他看向后头的人,唏嘘不已,"这兜兜转转的,不还是她嘛。"

这话听着哪里不对劲,花月疑惑地抬眼,却正好对上后头迎上来的苏妙。

"殷掌事。"她眨巴着眼看着她,又摇头,"不对,现在是不是该唤一声小嫂子?"

苏妙一向是个可人儿,花月对她印象不错,便也朝她屈膝:"表小姐。"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老铁树会在这儿开上花啊。"绕着她转了两圈,苏妙抚掌而笑,"回去说给庄姨听了,也算是双喜临门。"

"双喜?"花月不解。

苏妙高高兴兴地就将后头的沈知落给拉了上来:"你与我表哥成了事儿,我与沈大人也要订亲,可不就是双喜么?"

四人相对而立,李景允淡笑着,心里那股子躁怒又泛了上来。

他是料到过这样的场面的,亲手拉了苏妙和沈知落的红线,又设计纳了她,那她就早晚会和沈知落这样面对面站着,各自叹惋自己的命运和与对方那浅薄的缘分。

从小到大这世上就没有三爷得不到的东西,殷花月也一样,哪怕心里有人。他也有本事让他们只能相看泪眼,再无执手之机。

大功告成,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是来看好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殷花月的眼里会出现对沈知落的不甘和不舍,他就觉得烦。

烦到想立马拉着人离开这儿。

"怎么?"苏妙突然开口,"你认识我小嫂子?"

李景允侧头,就见沈知落脸色苍白地盯着他身边的人,眼里的血丝让他看起来有些狰狞。

花月抬头,也朝他看了过去,两人目光刚一交汇,李景允便转身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低头道:"跟爷去用早膳。"

一双眼清澈干净地回视他,花月不解:"来的时候不是用过了?"

躁怒的眼底像是被浇上了一瓢清泉,李景允错愕,意外地看着她。

她好像没什么难过的意思,甚至对沈知落的愤怒没有任何回应,白皙的脸蛋在晨光里镀上了一层暖色,整个人看起来都温柔又平静。

"您没吃饱?"她想了想,"那妾身让厨房再送一些来?"

妾身。

沈知落一听这自称就闭了闭眼,李景允真是好本事,手脚快得压根不给人任何阻拦的机会。殷花月也是有本事,竟能随意将自己的一生都委付于人。

跟他对着干,就想证明她不会孤老一生?

气极反笑,他狠狠地拂了拂袖袍:"这里也没在下什么事了,便先告辞。"

"不送。"李景允勾唇。

苏妙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本想问点什么,可一权衡,她还是摆手道:"衣裳首饰算我给小嫂子的随礼,祝二位花好月圆,我去看看他。"

"也不送了。"

两人前后脚跑出门,主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李景允牵起殷花月的小爪子,望向旁边嗑瓜子看好戏的两个人。

徐长逸被他看得差点将瓜子壳咽下去,慌忙道:"我们刚来,不至于也要走吧?"

"你们走不了。"他拉着人在软榻上坐下,给了包蜜饯让她吃,然后抬眼看向温故知,"有的是事要做。"

温故知不慌不忙地嚼着瓜子仁,满眼含笑:"三爷这回肯提前与兄弟们打招呼,小的已经是感动不已,剩下的都安排好了,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至少能少受点罪。"

"什么意思?"徐长逸茫然地凑过来,"安排什么?"

拍了拍他的肩,温故知道:"你今日也别闲坐着了,上山去打打猎。"

"你们都不去,我一个人去打什么?"

"柳兄在上头呢。"温故知笑了笑,"只管往东边走,去找他就是。"

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徐长逸没有再问,扔了瓜子起身道:"那我也就不多打扰了。"

他朝花月点头,花月亦是低头回礼,目送他飞快地跨出门槛,轻轻抿了抿唇。

"别动。"李景允捏着她的手指,分外嫌弃地道,"你指甲怎么都不修?"

回过头来,她有点脸红,挣扎着想收回手:"当奴婢的都这样。"

"都说了别动。"他皱眉,捏紧她的手,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将她这食指上的倒刺一一修理干净。

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光从正门照进来,整个屋子都亮堂了不少。温故知目瞪口呆地看着软榻上那两人,觉得有点晃眼睛。

三爷先前怎么说的来着?一个丫鬟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付长公主和韩府。

可眼下这是怎么的,不重要的丫鬟,也值得他亲自拿剪刀替人修剪指甲?最离谱的是,殷花月看起来很寻常,恪守着自己妾室的本分跪坐在他身边,可这位爷倒是好,硬要将人往自己怀里带,急得人家脸都红了。

要不是怕那剪刀突然朝自个儿飞过来,温故知真想问他醉翁之意到底是在酒还是在人。

"算算时辰,我也该去药房了。"他唏嘘地起身,"今日我是免不了被传唤的,不如早些去备好药箱。您二位且歇着,我也先告退。"

听着这话,花月心里紧了紧。

门被打开又合上,屋子里总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李景允扔了剪刀睨她一眼,哼笑:"皱着个脸又在愁什么?"

"没。"她垂眼,腮帮子鼓了鼓,"妾身在愁午膳吃什么。"

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李景允咬牙道:"你是当惯了奴婢不会享福了是不是?跟了爷还用愁这些?"

面前这人身子端着仪态,眼瞳却又开始乱晃:"那……妾身现在应该愁什么?"

"愁怎么哄爷高兴。"他扬眉,目光落在她骤然拢起又慌忙散开的眉间,眼底笑意又起,"妾室只用做这个。"

花月不太乐意,但她也不敢表露,低头看着自个儿的裙摆,整个人就突出一个乖顺。

"公子。"院子里的小厮突然跑到了门边,慌张地道,"长公主传话,让您今日开猎。眼下已经有些晚了,您还是快些动身吧。"

此话一出。他身边这人轻轻地颤了颤。

李景允好笑地看着她,伸手将她的爪子裹进掌心,然后撑着软榻起身道:"走,今日有真的猎要打。"

她没吭声,跟着他出门上马赶赴猎场,一路都低着头,与做奴婢之时也没什么差别,低眉顺眼,姿态谦卑。

今日去猎场注定是不太平的,她这柔软可欺的模样,让李景允略微有些担忧。

然而,三柱香之后。

花月站在猎场的看台之上。唇边带笑。

长公主今日的眼神格外吓人,表情也阴冷非常,四周的奴仆都大气也不敢出,就算是旁边的韩霜,也被吓得坐远了些。

可她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一般,站在离长公主最近的地方,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闻说景允院子里闹了些事。"长公主皮笑肉不笑,"正好闲得无趣,你可否给本宫说来听听?"

花月闻言便走到她身前,乖巧地叩首行礼,然后道:"奴婢有罪,请长公主责罚。"

原本就支着耳朵听着这边的众人,眼下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李景允也跟着抬眼,就见那凤座下头像是绽了一朵海棠花,花月不卑不亢地跪坐着,螓首半垂,鬓边一缕碎发从耳后落下来,轻轻蹭在她的脸上。

周和姬垂眼看着她,沉声问:"你何罪之有?"

她抿唇,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眸朝他转过来,目光温柔又眷恋:"身为奴婢,却贪慕主子风华,实在是罪无可赦。"

心口毫无防备,突然就被人一撞,李景允怔然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第31章 谁说爷不喜欢

不止是他,旁边看着的人都听傻了,连韩霜也是愕然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起身急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奴婢,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一出声,后头的别枝也跟着跪了出来,带着哭腔道:"求殿下替我家小姐做主!"

四周响起细碎的议论声,长公主捏了捏护甲上镶嵌的宝石,余光扫向李景允。

都闹成这样了,她以为他会站出来说两句话,也好让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没有,李景允就负手站在一侧,安静地盯着地上那小蹄子看。

心里有点不悦,她接着问别枝:"做什么主?"

"殿下明鉴,这殷氏与奴婢也算熟识,奴婢对其不曾防备,甚至将我家小姐与李家公子的好事悉数告之,谁料想她竟别有居心,夜闯公子房间,逼得公子不得不纳她为妾。"

别枝将头叩下去,声音凄楚:"那日奴婢当面撞见她从公子房里偷溜出来,还被她恶言相向,说我家小姐没名没分,不配过问于她。殿下。我家小姐怎么也是在您膝下长大的,如何能受这恶奴折辱?"

字字句句,如含冤泣血,听得人都跟着觉得韩家小姐可怜。

长公主大怒,拍了凤椅扶手便道:"还能有这样的事!"

花月跪得端正,迎着她扇出来的风也没变脸色,仿佛别枝告的不是她,依旧温和地弯着眉梢,双手叠放在腿上,气定神闲。

抛出去的怒斥也没人跟着喊恕罪,周和姬看她一眼,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殷氏,你没话要说?"

花月回神,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别枝姑娘说得如此声情并茂,奴婢也不敢打扰。"

"你分明就是心虚,辩无可辩!"恼恨地瞪她一眼,别枝声音极大,完全将她的话给盖了过去。

于是花月又安静了下来,侧头用打趣的眼神瞧着她,不反驳半句。

她的姿态实在太过从容,以至于就算嗓门不够,气势上也完全不输分毫。与她这从容的模样比起来,别枝就显得歇斯底里了些。

四两拨千斤。

眼里扫过一丝诧异,周和姬终于正眼瞧了瞧这小丫头,摆手让别枝住嘴,尾指朝她点了点:"她说完了,你来说。"

"别枝姑娘所述罪状--"她轻笑摇头,"奴婢不认。"

"你!"别枝气急,"你凭什么不认!"

"就凭奴婢爱慕之人,并非人手中傀儡,他明辨是非,也知人冷暖。"花月抬眼看向李景允,眼尾轻挑,"若奴婢当真做出这等事来,公子岂能如了奴婢的意。"

一直没说话的李景允低头回视她,眼底平静的湖面像是被人投了一颗石子,倏地起了涟漪。他勾唇,似是在笑她:这个时候了,都不忘记夸爷两句?

花月盈盈一笑,心道再不将他扯进来,他不知还要看多久的好戏。

周和姬顺着她的目光就看向了李景允,终于是开口问他:"景允,你说呢?"

收回目光,李景允满脸意外地看了看身边:"长公主英明果断,这等小事,怎么问起在下来了。"

周和姬微恼:"都是你身边的丫鬟,自然是你的事,她到底有没有使手段搏地位,不是该你最清楚?"

李景允恍然点头,然后笑道:"官邸宅院里这些下人,历来是长公主经由掌事院处置,突然问起在下,倒是当真没反应过来,还请殿下恕罪。"

他说得诚恳极了,俊朗的眉目间满是歉意,还抱拳朝她行了一礼。

中宫和长公主通过掌事院监管各个官邸,其中的蛮横霸道之处,早已惹众人不快,但敢当着长公主的面说出这话的,李景允是第一个。

周和姬想发怒,可他这话说得也没什么错处,一时半会儿的,她也只能冷着脸沉默,目光深沉地看着面前这人。

"景允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

一片寂静之中,另一头突然响起个声音,带着爽朗的笑意一路而来。

众人侧目,就见周和朔笑眯眯地掀开挂帘进了长公主所在的看台,目光从地上跪着的几个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周和姬身上:"我大梁皇室,以礼治国,本就不该插手臣下家事。此事错在皇姐,你又何需喊恕罪。"

李景允躬身行礼,苦笑:"长公主怎会有错,太子言重了。"

面上神色未变,心里已经是怄火不已,周和姬低头理了理手里的帕子,曼声道:"太子怎么又过来了。"

"听闻景允纳妾,本宫特意备了贺礼,谁料左右找不到人,也就只能来皇姐这儿瞧瞧。"周和朔笑得虚伪极了,转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人,"这就是景允挑的人?"

"是。"李景允拱手,"纳妾这等小事,怎敢惊动殿下。"

"哎,你难得能自己挑个喜欢的,本宫也当重视。"周和朔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花月,"怎么还跪着,起身吧。"

花月低头叩谢,缓缓站起来,拂了拂裙摆,退去李景允身侧。

别枝不甘心地想张嘴,可看一眼太子,她又有些畏惧,犹豫一二,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韩霜见状,突然抽泣了起来。本就玲珑的美人儿,添几分梨花带雨,就更是楚楚可怜。

长公主慌忙道:"霜儿不哭,本宫在呢。"

"姑母……"她欲言又止,扭头看向殷花月的方向,突然就站起了身,疾步走了过去。

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李景允皱眉,下意识地想拦住她。

然而,他身子刚一动,就被旁边的人轻轻抵了抵,葱白的指尖偷偷按在他的手肘上。似乎在示意他别管。

李景允不解,动作倒是停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韩霜走到她面前。

"你想要什么?"她伸手拉住花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把他还给我。"

越说哭得越厉害,韩霜红着眼哽咽,连尾音都打着颤:"我与他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就等着过他的门。"

"你想当他的妾室,可以,我都可以包容,但你别在这时候……你这一来,我想陪在他身边,便又要等一年。"

"我等得起,可我本是不用等的。"

晶莹的眼泪顺着脸颊一串串地滑下来,她哀怨地看着她,又有些乞怜的神态,任谁看了,都得心疼她两分。

李景允看得心里冷笑,这是韩霜最擅长的招数,拿感情来做筹码迫使人让步,无耻又令人没有办法。拒绝了她的,都会变成整个京华最铁石心肠的负心人。

他侧头看向花月,想说点什么来帮她一把。

然而,目光一转过去,他看见了殷花月那比韩霜还红的眼眶。

李景允:"……"

苍白的脸蛋几近透明,花月轻颤着嘴唇,眼里的泪珠也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学着她的样子哽咽,肩膀也控制不住地瑟缩:"求韩小姐绕过奴婢,奴婢什么也不想要,奴婢只想活命……"

她的尾音也跟着她颤,甚至颤得比她还厉害,身子在风里晃啊晃,跟着就朝她跪了下去。

韩霜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手指颤抖地放上自己的小腹,花月低头,眼泪在衣襟上化开,晕染成一片,她欲语还休,最后捂着肚子给她和李景允都磕了个头。

"贵人们的事,奴婢哪里敢插手,奴婢只求祸不及家人,请韩小姐和长公主饶了奴婢。"

小小的身板抖起来,像快凋零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李景允竟然觉得有点骄傲,他养的小狗子也太厉害了吧,还能跟韩霜对着哭?

嘿,别说,哭得还比韩霜好看。

韩霜显然是没料到会碰见这么一出,整个人僵在原地,眼里的泪都忘了流:"你……你肚子?"

抬头咬唇,花月的眼神无辜又心酸:"奴婢当真是逼不得已。"

太惨了,李景允看得都想擦擦眼角,殷掌事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装得了大尾巴狼,瞧瞧这柔弱的模样,跟当初带着护卫到处堵他的样子完全扯不到一块儿去。

欣慰地颔首,他移开目光,就对上了韩霜震惊的眼神。

"景允哥哥你……你怎么能!"食指羞愤地指着他,又指了指地上那人的肚子,韩霜有些崩溃。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地方也不是什么雅间暖阁,四下都有人看着,长公主脸上挂不住,连忙让别枝将韩霜扶下去。

周和朔美滋滋地看过了瘾,然后笑道:"景允,恭喜恭喜啊。"

李景允笑着拱手,然后面露难色地看向凤座。

周和姬伸手揉着眉梢,已经是不想抬眼了。她今日本是想将这小丫头收拾了,回去好让庄氏给李韩两家订亲,谁曾想这一来二去的,倒是她下不来台了。

也怪韩霜无用。连个男人的心都留不住。

"皇弟不是要上山巡猎?"她不耐烦地道,"趁着时辰还早,快些去吧,这儿就先散了。"

李景允伸手把花月拉起来,轻声问:"她可还有罪?"

"你挑的人,本宫哪能定什么罪。"周和姬摆手,不愿意再看,"都散吧。"

围观的人纷纷应是,周和朔却是突然笑了一声:"皇姐,有件事本宫憋闷已久,今日实在不吐不快。"

周和姬没接腔,脸色有些难看。

"这掌事院设来已久。一年到头开支不小,却没什么实际用处,仅能让人泄私愤,还扰人家宅。本宫以为,能者治天下,孬者才防口舌,掌事院早废早好。"

也不管她开不开口,周和朔兀自朗声道:"此事,本宫也会尽早向父皇上奏。"

"荒谬。"周和姬拂袖,眉目冰冷,"设了几年的东西,能是说废就废的?"

"事在人为。"周和朔扫视人群一周,轻笑,"只要足够多的人觉得该废,那这东西就是错的,错的东西,大梁没有硬留的道理。"

他说完,端着架子朝她一拱手,施施然就离开了。

在场的人多是王公贵族,文臣武将,猛地听见这番话,各自心里都有想法。周和姬气得头昏,扶着太监的手就喊摆驾回宫,步伐凌乱匆忙。

李景允没管那么多,径直带着花月回了院子。

想着她先前哭得那么厉害,怎么也该喝口茶顺顺气,他将门一合,转身就想找茶壶。

结果一回头,他看见一盏倒好的茶递到了面前,手指纤纤,与瓷同色。

眉梢挑起,李景允抬眼看向她,就见这人脸上的凄苦已经消散无踪,眼边的红肿也都褪了个干净,她又恢复了她该有的仪态和笑容,云淡风轻地道:"公子喝茶。"

"……"一肚子准备好的哄人话被茶水冲散,李景允瞥着眼皮轻哼:"你可真厉害。"

"公子过奖。"花月微笑,"今日知道有公子撑腰,奴婢底气足了些。"

那是只足了"一些"?他唏嘘不已,长公主的威压她都能顶得住,天底下就没几个这么大胆的,若再给她两分颜色,她怕不是要直接去长公主脸上画丹青。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装作不经意地道,"今日之事,你做得不错,当赏。"

她在他身边坐着,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眸,在听见他这话之后倏地一亮:"妾身想要……"

"那包东西不能给你。"他提醒。

遗憾地扁扁嘴,她沉默片刻,眼眸又是一亮:"那……"

"主院说好了不去。"他再提醒。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花月整个人都焉了,耷拉着脑袋了无生趣地嘟囔:"那就不要了。"

李景允好笑地撑起身子,盘腿与她面对面,手指抬了抬她的下颔:"衣裳首饰,女人不都喜欢这些?"

花月与他平视,眼神有点看傻子的味道:"爷,您之前让妾身收了两个红封,什么样的衣裳首饰妾身买不来?"

微微一噎,他恼了:"你这人,没半点情趣。"

无奈地摊手。她看着他笑:"若妾身真是什么能迷惑公子的妖精,那便有情趣得很,能问公子要星星要月亮。但眼下,妾身要这些,不是自讨没趣么。"

眼底有那么一点错愕,李景允垂眸掩盖住,神色慢慢晦暗。

他抿唇,语气沉了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连仰慕都说得,怎么在爷跟前,就什么都不敢说?"

面前这人很是意外,杏眼都瞪大了些:"逢场作戏。自然是什么话都敢说,可眼下这里没旁人,又何必弄这些情情爱爱的,您又不喜欢。"

谁给你说的爷不喜欢?

心里烦躁,李景允靠回软枕上别开了头,皱眉盯着窗台上的香炉,薄唇抿成一条线。

这人一点眼力劲也没有,丝毫不觉得他生气了,甚至还给他递了一枚蜜饯来。他气闷地看着,没伸手,倒是直接张开了嘴。

花月无奈,往前凑了凑,将蜜饯塞去他嘴里,可他是半躺着的,她喂食的动作太过吃力,撑在软榻上的手都有些颤。

注意力都在撑着的手上,花月也没抬眼,可下一瞬,她觉得指尖一暖。

这位爷张口,不仅含了蜜饯,还含了她手。

脸上"腾"地一红,花月飞快地抽手指,下意识地在软枕上蹭了蹭,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一直用着力的手倏地被人一扯。

她怔然地睁着眼,感觉眼前的一切都突然被放慢。

她能看见窗外的蝴蝶缓缓地扑扇着翅膀,能看见透过花窗落在窗台上的树影一下又一下地晃动,也能看见李景允衣襟上暗绣的花纹在她面前一点点放大。

片刻之后,一切恢复正常,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进了他怀里。

珠钗颤动,云鬓松摇,红色的衣裙盖在青玄的袍子上,凌乱成一团。

李景允很是愉悦地接受了这个"投怀送抱",眼里的戾气散开,唇角也扬了扬,伸手摸着她的脑袋问:"撒娇?"

殷花月:"……"

她不知道这个突然动手的人有什么底气问出这两个字来,只能感叹三公子真是风月好手,调戏起人来招数甚多。

不过她现在已经能从容面对,内心毫无波动地顺着他道:"是啊,公子就答应妾身,将那包东西还给妾身吧。"

他的胸口笑得震了震:"小丫头,那包东西不是你拿得起的,别想了。"

她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尖,撑着软榻就想起身,结果背上一重,这孽障又将她给压回了怀里。

"别动。"

花月哭笑不得:"公子与妾身这般亲近做什么?这里也没个外人。"

墨瞳微动,李景允抿了抿嘴角,突然惆怅地叹了口气:"爷小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

"烧坏了脑子?"她下意识地接。

"……"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李景允眯了眯眼,压着她肩背的手改成掐住她的后颈。

"……妾身知错,一时口快,还请公子宽恕。"花月分外能屈能伸,立马替他揉了揉心口,"消消气,您继续说。"

后颈上的压力消失,身下这人接着道:"那时候庄氏经常不在府里,我与奶娘又不亲近,所以就总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生怕自己活不下来。"

"打从那时候开始,爷就很想被人抱一抱,可庄氏没空。后来爷长大了,也就不需要她抱了。"

花月安静地听着,心里有些震惊。

她一直不知道当年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母子二人疏离至此,眼下听他说这两句,她竟然觉得有些心疼。

原以为是被宠着长大的公子哥,不曾想竟也有无助的时候。

女儿家天生的善良让她心口一软,接着就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

摸了摸怀里这人的脑袋,李景允满意地笑了。

自己养的狗自己骗,肥水不流外人田。

完美。

两人就这么缠在软榻上,难得地有了一炷香的和谐宁静。

然而,一炷香之后。门外响起了苏妙的声音。

"表哥,我进来了啊。"

花月本来都快睡着了,一听这声音,飞也似地蹦了起来,手撑在他胸口,差点给他压出个内伤。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妙伸了个脑袋进来,发现花月也在,笑眯眯地道:"正好,小嫂子随我出去走走吧,知落说有事要找表哥。"

白她一眼,李景允哼笑:"还没嫁出去呢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

苏妙撇嘴。嘻笑着将花月拉出去,然后把沈知落推了进来。

两人擦身而过,沈知落目光定在殷花月身上,微微皱眉。

"沈大人有何事?"李景允下了软榻,伸手替苏妙将门合上。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往远处走了,沈知落听了一会儿,确定她们走得够远了,才道:"三公子上回答应的交易,东西还没拿给在下。"

想起这码事,李景允也没多说,径直去将印鉴拿出来塞进他手里。

"剩下的呢?"他皱眉。

李景允哼笑:"还能给你一锅端了不成?你娶苏妙娶得不情不愿,谁知道之后会不会负了她?东西慢慢给。一年一件,你若不答应,现在也能反悔。"

沈知落气笑了:"好歹也是将军府的公子,怎能如此厚颜无耻。"

"将军府行兵用道,讲究的就是一个厚颜无耻。"他笑着替他弹了弹肩上的灰,"这就叫兵不厌诈。"

不想再与他多说了,沈知落转身就走,门甩得"哐"地一声响。

李景允觉得好笑,这沈知落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可不知为何,对着他老是易躁易怒。可能这就是痛失所爱后的原形毕露吧。

他没失过,他体会不了。

惋惜地摇头,李景允转身去收拾被扒拉开的黄锦。

这一包东西,别的他都能明白是什么,只有一块铭佩,上头刻着生辰八字和玉兰图,没别的名姓,也不是大魏宗室的子嗣,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拿出这块铭佩再扫了一眼,李景允随手想放回去,脑子里却突然一闪。

坤造元德年十月廿辰时瑞生。

不敢置信地拿出来再看了一遍,确认没看错之后,他打开了另一个抽屉,拿出了殷花月上回递给他的庚帖,看向上头的八字。

--坤造元德年十月廿辰时瑞生。

第32章 无耻得高兴就好

山风从窗口卷进来,拂过庚帖那通红的纸面,在端正的八字上打了个旋儿,又从另一边窗户吹了出去。

花月抿着被风拂乱的鬓发,含笑看着面前的人。

苏妙身上有她曾有过的热烈和张扬,鲜活得漂亮极了,裙摆一转就划出一个圈,然后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歪着脑袋问她:"小嫂子和知落是旧相识了吗?"

她没立马答,倒是很好奇地看着苏妙这双狐眸:"表小姐很喜欢沈大人?"

苏妙笑开,狐眸眯成了两条缝,她在庭院的石桌边坐下,左手撑着下巴,憨傻地答:"是啊,很喜欢。"

"为什么呢?"花月很意外,在她的印象里,沈知落是个冷血无情、不沾红尘之人,而苏妙,她简直是这红尘里开得最灿烂的火烈花。两人左看右看,也寻不到什么相似之处。

像是被人问过很多次了,苏妙连回答都很熟练:"因为他好啊。"

"沈大人……"脑海里划过无数个那人高高在上俯视世间蝼蚁的模样,花月满脸都写着纳闷。"很好?"

"长得是独一份的俊美动人,脾气也是一等一的有趣。"苏妙双手合十,眼眸亮晶晶的,"比起京华别的绣花枕头,亦或是我表哥这种无趣的武夫,我觉得他最好了。"

说他长相动人,殷花月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但脾气--有趣?她抹了把脸,忍不住感叹将军府出来的小姐真是不同寻常,对冷漠易怒的理解独辟蹊径。

想了想,她还是道:"先前在宫里,我与沈大人还算相熟。"

"哦?"苏妙来了兴致,坐得离她更近了些,"那你知不知道,他从前都经历过些什么不好的事?"

"这倒是没有。"她摇头,"沈大人是天命所定之人,在宫里的祭安寺里出生,五岁能观天象,七岁便已经受封国师。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身祭祀长袍,立于祭坛之上了。"

苏妙听得满眼崇拜,目光望向远处,似是在想那么大点儿的沈知落,穿起祭祀袍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只片刻,她就回过神来,不解地皱眉:"一丁点苦也没受,那他怎么会悲伤成那样。"

悲伤?花月垂眸想了想沈知落那张脸,好像怎么也无法把他同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沈大人是孤冷的,也是骄傲的,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没放在眼里过。

除了他自己的性命。

——♠T♡X独家整理♠——

脑海里划过些不好的记忆,她打住不再去想,只笑道:"表小姐不必太过担心。"

苏妙眨眨眼,很是理所应当地道:"喜欢一个人,肯定是会为他担心的呀,哪怕他日子已经过得很好,你也会担心他开不开心。小嫂子也喜欢我哥,难道没有担心过他?"

李景允?花月认真地思忖片刻,然后摇头:"公子衣食无忧,每天心情也不错。"

眼里有一抹诧异,苏妙看看她,又扭头看看主屋的方向,沉默片刻,了然地嘟囔:"也太逊了吧……"

似是有所感应,主屋那紧闭着的房门突然就打开了,李景允跨出门来,抬眼看向她们这边。

"花月。"

殷花月背对着他,闻声一愣,接着就迅速起身,迈着小碎步飞也似地回到他身侧,低头答:"妾身在。"

这场面,不像什么公子和宠妾,倒像是主人唤狗。

苏妙看得连连摇头。

李景允倒也没管她这表妹,只低头与花月小声说了什么,花月乖顺地点头,然后遥遥朝她行了一礼。

苏妙颔首回礼,然后起身,冲她那没良心的表哥摆了摆手,潇洒地回沈知落的院子里去。

沈知落应该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可不知为何,他看起来依旧不高兴,斜倚在贵妃榻上拨弄着手里罗盘,浅紫的瞳孔里毫无神采。

她轻手轻脚地跨进门,本是想从背后吓他一吓,谁知刚抬起手,这人就冷声道:"步子太响,轻功没练到家。"

脸一垮,她没好气地绕去他身边坐下,翘着二郎腿撑着手肘道:"你这人,就不能装作没发现?"

扣了罗盘,沈知落皱眉:"你我虽有亲事,可定礼未下,堂也未拜,你怎好天天往我这儿来?"

"我不来你多无聊啊。"她理直气壮地抬了抬下巴,"看看,我一来,你脸色都好多了。"

沈知落分外复杂地看她一眼,然后重新拨弄手里的罗盘。

苏妙好奇地问:"这是在算什么?"

"算算苏小姐的眼疾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苏妙:"……"

沉默片刻,她乐了,盯着沈知落甜甜地笑着,心想老娘的男人,果然是比别人都有趣。

"太子意欲废除掌事院。"沈知落再开口,突然就说起了正事,"你府上若是有什么关于掌事院的冤屈,可以一并上禀。"

苏妙哼笑:"我能有什么冤屈,不让掌事院的人觉得冤屈就已经很好了。"

低眸看着罗盘上的指针,他面色有些凝重:"还是随便找些事来禀了吧,总比扯进去更多的人来得好。"

此番春猎,太子遇刺,山上也折了不少人命,等回京都,太子麾下的禁卫军定是要遭重。为了减少损失,太子一定会祸水东引,从掌事院下手,直击长公主和中宫的要害。

这一点,沈知落算到了,李景允也算到了。

不同的是,李景允看起来跟没事人似的,一腔心思都放在怎么逗狗上头。

晚膳在东边院子里与人一起享用。长长的山珍席上杯盘错落,酒香肉熟。花月坐在李景允身边,安静地盯着长案上的菜色。

徐长逸捏着酒盏忧心忡忡:"三爷,这回他们下手好像过重了。"

漫不经心地应着,李景允下巴点了点那盘烤羊,朝花月道:"爷想吃那个。"

花月为难地看他一眼,捏起银筷替他夹过来放进碗里。

不满地"啧"了一声,他动也不动,直接张开了嘴。

"公子。"花月试图跟他讲道理,"这儿这么多人看着……"

他没动,墨色的瞳子凝视着她,带了点催促,还带了点委屈,好像在说,肉都不让他吃了?

花月无奈,一手捏筷子,一手放在肉下兜着,侧身过来飞快地喂给他,然后将银筷一放,心虚地左右看了看,耳根微红。

这副小模样,可比她那虚伪笑着的样子顺眼多了。李景允满意地点头,然后对徐长逸道:"与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徐长逸对他这沉迷美色的模样分外不满:"三爷,自古人都说:美人乡,英雄冢。"

李景允咽了肉,觉得味道不错,顺手就夹了一块喂到花月嘴边,口里还接着他的话:"能被美人乡当了冢的,也算不得什么英雄。"

好像也有道理,徐长逸跟着点头,然后怒道:"我不是想说这句话的对错。"

李景允敷衍地点头,然后抬了抬筷子,示意她张嘴。

花月有些尴尬,但还是温和地笑了笑,小声道:"您自个儿吃吧。"

"张嘴。"他道。

"妾身还不饿。"她满脸清心寡欲,"野味吃太多会腻。"

恍然地点头,李景允深以为然:"你说得对。"

然后还是道:"张嘴。"

花月:"……"

绯红的颜色已经从耳根爬到了脸颊,她抬袖挡着,飞快地将他筷子上的肉叼走,然后微恼地鼓着腮帮道:"您也听听徐公子在说什么。"

"爷听见了。"他哼笑,"可今日坐在这儿,就不是为这事来的。"

徐长逸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柳成和,想听他分析分析三爷这话什么意思。

结果就见他八风不动地抿着酒,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三爷别理他,他这两日脑子都不清醒。"

被温故知这么说就算了,被柳成和嘲讽,那简直是奇耻大辱,徐长逸放了筷子就想动手,却听得席间传来两声咳嗽,接着四周热闹的议论声就都消失了,整个庭院慢慢安静下来。

花月跟着众人的目光转头看,就见庭中站了个微胖的锦衣男子,端着杯盏笑呵呵地道:"承蒙安兄相邀,今日能与各位贵人同享佳肴。实属幸事。但在下家中有丧,食不得酒肉,故此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这人颇有地位,席上众人都给面子一起饮酒,见他落座,才又议论纷纷。

"那不是梅大人吗?"徐长逸抿了酒,小声道,"他家里最近有什么丧事?"

柳成和看了一眼,答:"梅大人的夫人是个嘴碎的,常在府里说些闲话。前些日子犯了皇家忌讳,吃错东西死了。"

徐长逸倒吸一口凉气。

花月慢慢地嚼着嘴里的肉,目光有些呆滞。

大梁皇室很厉害,各府都设了掌事院,臣下一旦有不妥的举动都能被立马发现,防范于未然。

不过,委实有些没人情味,臣子也是人,谁都不是草木做的,在家里都不敢说话,谁会高兴。

果然。有梅大人做引,席上众人都开始小声议论起掌事院的事,就连柳成和也转过头来,看着花月道:"我突然想起来,小嫂夫人是不是也进过掌事院啊?"

李景允斜了他一眼。

"哎,我没揭人伤疤的意思,您别着急。"他连忙摆手,"就是想起来问问,若是真如太子所言,要废这掌事院,三爷可要出手?"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背,那上头的伤是好了,可是疤痕交错,已经是不堪入目。花月眼眸微垂,抿了抿唇。

李景允继续夹了菜递过去,满不在乎地道:"别家死了夫人女儿的不在少数,甚至抄家的案子也有好几起,哪里轮得着我家这小丫头的事儿。"

放心地拍了拍胸口,柳成和笑道:"那就好,我就怕您冲冠一怒为红颜,没由来地蹚这浑水。"

"不会。"

得到想要的回答,柳成和美滋滋地就继续喝起了酒。

李景允侧头扫了一眼,他身边的小狗子安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不甘和委屈,只是手往背后伸着,目光游离,似乎对自个儿的疤有些介怀。

没有女儿家会不想肌肤如玉、浑身无暇,哪怕是殷掌事也不会例外。先前还被他嘲讽说这一身疤找不到夫家,虽然现在……也算是找到了半个,但想起背后那惨不忍睹的伤,她也笑不出来。

张口麻木地吃着旁边不知道哪儿夹来的肉和菜,花月开始回忆以前在御药房有没有看过什么祛疤的方子。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快塞不下了。

"公子。"她鼓着腮哭笑不得,"您吃不下了就放着,别都给妾身吃啊。"

"不好吃?"他挑眉。

好吃是好吃,可是……花月艰难地将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颇为怨念:"妾身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嗯。"他点头,顺手递了茶杯到她唇边,"张嘴。"

花月就着他的手咕噜噜将茶喝了个底朝天。

徐长逸在旁边看得筷子都掉了,他震惊地扭头,小声问柳成和:"这还是咱三爷吗?原先去栖凤楼,连姑娘都不点的那个三爷?"

柳成和满眼唏嘘:"这要叫韩霜看了,指不定把禁宫都给哭塌。"

"好事还是坏事啊?"徐长逸有点不放心,"都说女人多误事,青史上沉迷女色的人,好像都没个好下场。"

想了想,柳成和摇头:"也不尽然,魏国史上有个皇帝就宠极了他的皇后,三宫六院只中宫风月殿住了人,人家也没出什么事,国运还挺昌盛。"

徐长逸默然,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有人来敬酒,李景允不好推脱,连饮了好几盏,脸色虽是没变。但眼神有些微迷离。花月默不作声地看着,似乎半点也不担心,仍旧在吃她碗里的东西。

可是,当第六杯酒端过来的时候,李景允刚伸出手,素白的手指就抢在他前头握住了杯壁。

"公子醉了,这杯就由妾身代了吧。"花月看着面前这不知谁家的小姐,得体地笑了笑,"见谅。"

那小姐有些不满,可殷花月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喝尽了不说,还拿起桌上的酒杯笑道:"这杯是赔罪。等改日公子饮得少些的时候,再与小姐相祝。"

白皙的脖子一仰,隐隐能看见上头细细的青筋,她喝得又干脆又干净,杯盏往下一翻,滴不出半点酒来。

饶是再不高兴,这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那小姐无奈地行礼,转身走了。花月若无其事地坐回李景允身边,继续咬着碗里的熊掌。

她垂眼没往旁边看,徐长逸柳成和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方才还迷离装醉的三爷,眼下正无声地勾起嘴角,墨瞳泛光地看着她。

那欣喜的小眼神啊,活像是殷花月刚刚推开盘古自己开辟了天地。

徐长逸和柳成和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没救了。

"小嫂夫人酒量还挺好。"柳成和戏谑,"比三爷能喝。"

跟着点头,李景允也想夸她两句,刚开口,就听得"咯嘣"一声。

牙齿好像磕在了碗沿上,殷花月脸埋在碗里,突然没了动静。

李景允:"……"

连忙伸手将她拉起来,他低头一看,这人脸上也没什么变化,红都没红两分,但眼睛却是半阖着,恍惚地看着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想睡觉了。"她嘟囔。

错愕了那么一瞬,李景允倏地笑出了声,他将她搂过来,让她靠在自个儿怀里,然后小声逗她:"这宴席上不让睡觉,睡了就是失礼。"

软绵绵的小爪子抓住了他的衣襟,怀里这人闷声道:"那回去睡。"

"酒没喝完,人家不让走。"

烦躁地哼了两声,花月蹭着他的衣襟扭过脸,伸手又去拿桌上的酒杯,可不知是她手短还是怎么的,那杯子近在眼前,却怎么都拿不到。她往上抓,那杯子甚至往下跑。

脾气上来了,花月撑起身子双手去抓,结果那杯子竟跟生了翅膀似的,又往上飞了。

"三爷。"徐长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您这是不是无耻了点?"

李景允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酒杯逗弄怀里的人。分外愉悦地道:"无耻就无耻吧,爷无耻得挺高兴的。"

……这话就更无耻了。

徐长逸抹了把脸,觉得不能跟现在的三爷讲道理,毕竟中了情蛊的人都是傻子。

抓了好几回都没将杯子抓住,花月眯眼,突然不动了。

李景允"嗯?"了一声,捏着酒杯在她面前晃了晃,以为她当真睡过去了。

结果就在他放松的一瞬间,怀里的人出手如电,身子蹦起来,一把就将酒杯抓住了。

花月大喜,杏眼笑得弯起来,脸颊也终于透出两抹绯红。然而,她这动作太大,身子完全没个支撑,刚将酒杯抱进怀里,眼前的景象就突然倾斜。

她看见桌子和菜肴都往上飞了起来,也看见徐长逸和柳成和两个人都变得歪歪扭扭的、满脸愕然地看着她。

眼前出现了半幅衣袖,被落下来的酒盏一洒,酒香浸染。接着,她整个人都跌进了这片酒香里,温热踏实。恍如梦境。

咧了咧嘴,她就着这梦境蹭了蹭。

李景允是想斥她的,可话刚到嘴边,侧颈上就是一暖。

这人歪倚在他肩上,嘴唇刚好碰着他,似乎是把他当了熊掌了,啊呜一口咬下来,贝齿小小的,连他的皮肉都叼不住,龇牙咧嘴地磨了两下,她有些泄气。委屈地伸着舌尖舔了舔。

酥麻的感觉自侧颈传遍四肢,李景允身子一僵,脸色骤变。

怀里这人什么也没察觉,哼唧了两声,带着酒气的呼吸都喷洒在他颈间。

"别动。"李景允哑了嗓子,手捏紧了她的腰侧,"爷可不是山珍。"

那双墨瞳里有暗涌翻滚上来,如压城黑云,急急欲摧,可花月看不见,她只记得自个儿拿到了酒杯。杯子里的酒好像也没了,于是她抓着他的衣襟高兴地道:"可以回去了吧?"

这回李景允没再逗她了,他深吸一口气,将眼底汹涌而至的东西一点点压回去。

"可以。"

徐长逸和柳成和一个望着左边,一个望着右边,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李景允扫了他们一眼,沉声道:"这儿交给你们了。"

"三爷慢走。"两人齐齐应下。

李景允走得极快,怀里的人却抱得很稳,几乎没怎么颠簸。

不过回到主屋,她还是有些难受,眉头紧锁地看着他,小声道:"要沐浴。"

见惯了殷掌事自律矜端的模样,这任性骄纵的样子他还是头一回见,李景允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替她将鬓发别去耳后:"行,爷让人给你抬浴桶来。"

"不行。"面前这人突然就犟了起来,嘴巴不高兴地翘得老高,"我不在浴桶里沐浴,我要浴池,要以玉石为砌、黄金为阶的那种。"

这要是换了别人,他肯定拎出去扔在假山旁的鱼池里。可对上这张醉意朦胧的脸,李景允发现自己生不起气,甚至心口还有点软。

伸手抚了抚她这滚烫的小脸,他低声道:"你说的那个浴池在禁宫里,现在看也看不着。"

花月一怔,傻愣愣地看着他:"我不可以去禁宫沐浴吗?"

"是啊。"

轻轻软软的两个字,他自认为回答得够温柔了,结果面前这人一听,眼里竟是慢慢涌上了泪,哑着嗓子碎碎念:"为什么啊……"

心里一紧,李景允"啧"了一声,连忙捏着袖子给她擦脸:"有什么好哭的。"

她扁着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擦了又跟着冒出来,哭得抽抽搭搭的。

"行行行,爷带你去浴池。"抹了把脸,他低身将她抱起来,咬牙切齿地威胁,"不许哭了。"

手臂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花月眼神朦胧地看着他,突然破涕为笑。

行宫里有傍着温泉修的浴池,大大小小的池子被分隔开,修成了精致的浴房。

珠钗"咚"地一声落入了池水,青丝铺绽开来,像蔓延的无边夜色。

夜色下的美人脸皎皎如月,明明生绯。

单薄的中衣被水浸透,贴着肌肤勾出湿漉漉的线条,衣襟被荡漾的水波一点点冲散,露出半边白皙莹润的肩窝。

浴池里的人恍然未觉,她正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像是在等着什么。半晌,见他纹丝不动,她委屈地扁了扁嘴,然后软绵绵地朝他伸出了手。

第33章 你醉了,啥事也没有

湿透的衣袖贴在手臂上,几近透明,水滴顺着皓白的手腕滑落,落在池子里,晕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花月仰头看着他,氤氲又迷茫地问:"你为什么不下来?"

"……"

岸上的人僵硬地别开脸,没有说话。

等了好久,伸出去的手都凉了,花月委屈万分地收回来,吸了吸通红的鼻尖,默默地游到浴池的另一侧,将背贴着浴池边儿,然后满眼怨念地遥遥看过来。

喉结上下动了动,李景允轻吸一口气,哭笑不得:"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她耷拉着眉梢,张口想出声,结果脑袋埋得太低,嘴唇一松温水就灌了进来,呛得她直咳嗽。

李景允给气乐了,三步并两步地绕着池子走过去,半跪下来将她捞出水面:"方才还没喝够?"

幽怨的小眼神望上来,她扁了扁嘴。挣开他的手,又将背紧紧贴在了池边的石壁上。

眼眸微动,李景允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他朝她勾了勾手。

醉醺醺的小狗子气呼呼地看着他,不肯动。他"啧"了一声,食指轻轻叩了叩池边的玉石板:"过来。"

腮帮子鼓起,脸颊上是被热气蒸腾出来的嫣红,花月瞪了他一会儿,还是不情不愿地朝他游回来,越近人越往水下沉,等回到他跟前,水面上就只剩了一双可怜的杏眼。

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爷没嫌弃你。"

面前这人显然是不信,眉间皱起来,眼里怨气更重。看他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又开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结果下一瞬,她突然觉得肩上一紧。

有人倏地将她从水里抱了起来,滚烫坚实的手臂从她的腰上横过去,将她整个人转了一圈。

扬起的水花纷纷洒洒地落回浴池里,像春日里的大雨,淅沥沥地溅起无数涟漪。被水浸透的中衣顺着肩滑落下去,露出一大片白腻细滑的肌肤和明艳的兜带。

花月怔愣地望着白茫茫的水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背心一暖。

李景允抱着她,低头吻上了她背后的疤。

那些丑陋的、扭曲的、见不得人的疤。

一条、两条、三条,他温柔地描摹着疤痕的形状,似惋惜,似眷恋,从腰窝到肩背,最后轻轻叼住了她的后颈。

"还疼吗?"他含糊地问。

颤栗从耳后传至全身,花月心口一酸,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原本就不清醒的眼眸,眼下更是蒙上了一层雾,似梦非醒,不知所措。

"嗯?"身后的人听不见回应,牙齿轻轻磕了磕她的颈窝。

"……不疼了。"她恍惚地答。

"真乖。"温热的气息卷上来,低声在她耳畔道,"这些都是爷欠你的债,没有不好看,你可以用这些跟爷要账。"

怀里这人缩了缩,可怜巴巴地问:"怎……怎么要啊?"

李景允分外严肃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将她转过来,十分诚恳地指了指自己的唇:"亲这儿,亲一口就可以抵一条。"

花月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已经是一片混沌,她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跟着做,白嫩的藕臂搭上他的肩,低头就朝他覆了上来。

身子一僵,李景允眼里晦深如夜。

他喝的酒好像也终于上头了,心里的燥热翻涌而起,捏着她腰侧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身上这人松开了他,傻笑着数了个一,然后低头下来再亲一口,想数二。

不等她数出来,他难耐伸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将人按了回来。

温泉里的热气蒸腾四散,平整的浴池边湿了一大块地方,像雨后初干的路面。青黑的锦袍裹在上头,同玉色的肌肤卷在一起,袖口衣摆的掩映之间,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腿。

……

主屋里燃着香,温暖干燥。

李景允将人抱回床榻,想去给她找身干净衣裳,可低头看见她这睡得娇憨纯熟的小脸,忍不住又低下头来,厮磨着啄她两口。

他向来不喜与人亲近,但也不知为什么,对她,他倒是觉得怎么亲近都还不够。

可惜她没出息地睡了过去。

微恼地弹了弹她的脑门,李景允随手扯了自己挂在一旁的雪锦袍子来,温柔地替她擦着尚还湿润的青丝。

床上的人乖巧地睡着,嫣红的小脸蛋天真又无辜。

李景允眼里含笑,嘴角也扬得按不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乐个什么劲儿,但就是高兴。

床上这人嘟囔了一声,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挥了挥,他伸手接了,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然后塞回被子里,顺手给她掖了掖。

目光落在她有些红肿的嘴唇上,他一顿,斜倚在床边,又开始笑了起来。

春猎结束,众人开始启程回京。

花月脸色苍白地坐在马车上,伸手捂着脑袋,还有些想吐。

"公子。"她皱眉问,"妾身昨日醉酒,可有什么不妥的举动?"

李景允撑着下巴看着外头山水,脸不红心不跳地答:"没有,你醉了就睡了。"

"那……"她有些难以启齿,"妾身的衣裳怎么换了?"

白她一眼,他理所应当地道:"一身酒气,爷还留着那衣裳在房里过夜不成?衣裳和你,总有一样要被扔出去,你自个儿选选?"

面色凝重地沉默片刻,花月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多谢公子。"

扔衣裳比扔她好多了。

嘴角有些抽动,李景允轻咳一声。顺手拿了本书来挡住脸。

"您在笑吗?"她狐疑。

"没有。"他声音如常,"爷只是在看书。"

看看他手里书的封皮,花月眼里的怀疑更深了:"倒着看也能看懂?"

不动声色地将书正过来,李景允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憋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

面前这人有些恼了,红唇抿起来,眉间也皱成一团。

瞧着是当真生了气,他轻咳一声,放了书道:"从这条路下山,午时咱们就能到宝来阁。"

"谁要去什么宝--"话没说完,她一顿,意外地看向他,眼里一点点地亮起来。

"宝来阁?"

李景允若无其事地道:"随便逛逛,正好给你添些首饰。"

方才还阴云密布的脸色,瞬间变成了晴空万里,花月不再追问他在笑什么,反而是翻出了一直收着的两个红封,双手递到他面前。

"给你了你就收着。"他摆手,"去宝来阁里花了也成。"

像是就等着他说这话似的,花月美滋滋地将两个红封抱在了怀里,眼珠子滴溜乱转。

李景允看得好笑:"殷掌事,在你买东西的盘算里,有没有爷的一席之地?"

眼神一滞,她心虚地看了看他,勉强点了点头。

就这反应,李景允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长叹一口气,他表情沧桑地看向远方:"养不熟的白眼狼。"

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花月坐到他身边去,大方地拿出一个红封:"这里头的都用来给公子买东西。"

他斜眼瞧过来,眼尾有那么一丝愉悦:"想买什么?"

她想了想,试探地道:"随身的玉佩?"

李景允不屑地哼道:"韩霜之前送了爷一枚南阳玉蝉,你这一个红封未必买得着更好的。"

心里一紧,花月尴尬地放下手,睫毛跟着一垂,堪堪遮住自己有些狼狈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对,李景允坐直了身子,刚想再找补两句,这人就已经飞快地将红封收了起来,脸上恢复了微笑:"那到时候妾身去寻一寻,看有没有别的稀罕玩意儿。"

"不是。"他张了张嘴,"爷也不是非要什么贵重的……"

"公子身份尊贵。"她善解人意地道,"是妾身没思量周全。"

掐了一把大腿,李景允心里暗骂,好端端的他说的这叫什么话。真要拉着人说不是故意的,好像没这个必要,可要是就这么过去了,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介意。

身边这人表情平静地看着窗外,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不出喜怒。

李景允沉默,神色复杂。

各家的马车从进城开始就四散开去,将军府的马车停在宝来阁外,里头有眼色的伙计立马出来迎接。

"公子夫人里头请。"伙计躬身行礼,再抬头一看。"咦?殷姑娘。"

花月每月都来这地方,与这伙计也算眼熟,笑着朝他道:"我来买点东西。"

往日她来,都是一身灰鼠袍子,风尘仆仆,平实无华。而眼下,这人换了一袭锦绣红裙,就着头上精致的发钗珠花,衬得肤白如玉,贵气优雅。

伙计满目赞叹,然后小声同她道:"该给咱们掌柜的看看。他肯定不敢再小瞧您。"

像是想起了什么,花月跟着笑出了声。

背后一道阴影笼上来,将伙计罩在里头。伙计只觉得莫名一寒,耳边接着就响起了阴侧侧的声音:"好笑得很?"

吓了一跳,伙计扭头一看,正对上李景允不悦的眼神,连忙退了三大步:"小的失礼,您里头请。"

花月转头看过去,却见他神色如常,甚至近乎温和地朝她道:"进去吧。"

扫一眼伙计那惊恐的模样,她茫然地跨进了大门。

宝来阁有两层。往常花月都只敢在一楼看看,可眼下她怀里有银子,底气十足地就拉着他上了二楼。

掌柜的正在二楼的窗边晒太阳,听见动静,随意扭头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看,差点掉下椅子。

"三公子?"他满脸堆笑地迎过来,"您今日怎么亲自来了,可是有什么想要的?您在这儿坐会儿,小的给您去取。"

这得是来光顾过多少回,才能让掌柜的殷勤至此?花月唏嘘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你别瞎想。"他黑了半张脸,"爷之前只是随徐长逸他们过来。"

"嗯。"花月也不争辩,点头表示听见了,但不信。

后槽牙紧了紧,李景允往旁边一坐,伸手指了指她,对掌柜的道:"这小祖宗,带着她去挑,看她想要什么。"

掌柜的错愕了,心想三公子还会带女人来挑东西?这可是头一回。

转头看向这女人,他更错愕了:"怎么是你?"

花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候掌柜。"

从前她来这儿,都是揣着月钱在一楼挑上许久,然后与他讨价还价。候掌柜对她这没钱还想买宝贝的奴婢向来没个好脸色,谁曾想如今她再来,竟是这么个场面。

脸上笑意有些僵硬,候掌柜余光瞥着李景允,也不敢妄动,还是低头躬身地请她往簪台上走。

宝来阁东西繁多,首饰玉器、丝绸缎面,花月挑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盒子叠在一起,有半人高。

候掌柜擦着额上的冷汗,与她小声道:"之前有些冒犯,您可别往心里去。"

花月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道:"掌柜的怕什么,我不过是借着公子的光过来买东西,又不会少给银子。"

"话不能这么说。"候掌柜赔笑,"我宁可少收您些银子,也没道理在三公子身边结个梁子啊。"

花月更想不明白了:"我家公子虽然出身尊贵,可眼下并无官职,也无建树,掌柜的何至于如此巴结。"

候掌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您不知道?三公子在这外头,那可是……"

"挑好了没?"李景允等得久了,有些恹恹地走过来。

候掌柜立马收了声,朝他笑道:"夫人对本店的宝贝甚是青睐呢。"

满腹疑窦,花月倒也不急着问,只转身跟他指了指旁边的盒子,然后道:"就这些吧。"

李景允点头,低声问她:"饿不饿?"

"有一点。"她道,"现在赶回府,应该还来得及用膳。"

"不回去吃了。"他道,"天天吃府里的饭菜也腻,这旁边有家不错的酒楼,爷带你去尝尝味道。"

花月一听。连连摇头:"夫人还在府里等着呢,要是知道春猎散了咱们还没归府,少不得要担心。"

候掌柜听得满脸惊恐,拼命给她使眼色--顺着三公子的意思就行了啊,哪能与这等贵人对着干?

可是,还不等花月接收到他的暗示,面前的三公子就"啧"了一声,无奈地道:"行吧,回府。"

候掌柜:"……"

他觉得自己耳朵可能出了问题,亦或是刚才太困了,他现在是在做梦。

可是。殷花月往他手里放了一叠银票,掂着沉沉的,也能闻见熟悉的纸墨味儿,怎么都不像是梦境。

"劳烦掌柜的待会儿送去将军府。"

"是。"

目光呆滞地送着这两位出门,候掌柜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

"掌柜的?"有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候掌柜回神,定睛一看,又连忙低头行礼:"韩小姐。"

韩霜面带病色,轻咳了两声道:"上回我瞧好的那个金镶玉四蝶玉兰步摇,你替我送去韩府。"

微微一愣,候掌柜连忙道:"这个不巧,方才有人刚买走。"

眉心皱了皱,韩霜略带戾气地问:"谁?"

"小姐莫怪,是李家三公子的夫人挑走了。"

旁边的别枝上来就斥:"瞎说什么,三公子还没立正室呢,哪来的夫人!"

掌柜的一缩,连忙拱手:"见谅见谅,小的也不清楚,只看公子甚是宠爱那姑娘,便当了刚过门的夫人。"

韩霜闭了闭眼,冷淡地问:"买了很多?"

"是,银票还在这儿呢。"候掌柜连忙摊手给她看。

扫了一眼,韩霜心情甚差,转身刚要走,却突然一顿。

她扭回头来,仔细看了看票面上的密押和水印,脸色骤变。

"是三公子给你的,还是他身边的姑娘给你的?"

候掌柜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三公子身边的姑娘给的。"

点了点头,韩霜扶着别枝的手回到了马车上。

"小姐。"别枝还有些愤然,"三公子对旁人可没这么好过,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韩霜若有所思。

车帘落下,马车晃晃悠悠地就朝禁宫的方向去了,车轮在地上印出长长的印子,蜿蜒扭曲。

花月跟着李景允跨进将军府的大门,刚在东院更了衣,就收到了宝来阁送来的东西。她仔细盘点收拾好,取了几个盒子就要往外走。

"喂。"李景允很是不满,"你当爷是死的?"

抬起的绣鞋僵在半空,花月哭笑不得地解释:"妾身是要去一趟主院。"

"那你也该同爷说两句场面话。"他拧眉,负气地抱起胳膊。

本着哄小孩儿的心情,她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朝他屈膝问:"妾身要出门了,公子可要同去?"

"好。"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花月瞪大了眼看着他。

这人起身朝她走了来,手一抬就将她怀里的盒子都抱了过去。然后不耐烦地催她:"要走就快点,还能蹭顿饭。"

"您。"她喜出望外,满眼小星星,"您愿意去看看夫人了?"

俊朗的脸上划过一丝别扭,李景允闷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算爷给你的补偿。"

花月也不想问他要补偿什么了,随便什么都好,她提着裙子就跟了上去,脸上的笑意挡也挡不住:"爷您小心脚下,手上拿这么多有些重吧?妾身帮您拿。"

"不用,待会儿交给八斗。"

"那您要不要再换身衣裳?妾身给您找那套蓝鲤雪锦的袍子来可好?"

那套袍子早拿去给她擦了头发了,李景允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偏是没个表情,只摇头:"不必。"

花月是高兴得不知所措了,绕在他身边跟旺福似的来回转悠,就差冲他摇尾巴了。

将盒子递给过来的八斗,李景允状似无意地揉了揉指节,眉宇间颇有些痛色。

身边这人这回反应是极快的,白嫩的小爪子立马裹上来,捏着他刚才揉的地方细细按压,柔声问他:"这儿不舒服?"

"嗯。"他点头。

于是她就握着他的手捏揉按摩了一路,温热的指腹覆在他的指间。一直没松开。

李景允别开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里盛满笑意。

回来的时候,花月以为公子不会去主院,所以也没让其他人往主院里递话,眼下两人一同前去,倒是能给夫人个惊喜。

她是这么想的。

然而,一跨进主院,她就听见主屋里传来将军冷淡的声音:"不用你操心。"

"你就在这后院里过日子,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别的事与你无关。"

"你想帮忙也帮不上,何必徒增麻烦。"

心里一紧,花月松开了李景允,迈着碎步飞快地往里走。

庄氏向来是温声细语的,走得近了才能听见她在说话:"我如今什么也不要,只想要景允平安。"

"他平安得很,哪天我没了,他也不会有事。"

"老爷……"庄氏有些哽咽。

花月听得又焦急又担心,可她这身份,也不敢贸然推门。只能站在门口干瞪眼。

然而,正瞪着呢,耳畔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越过她的肩,朝那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外头的光照进门里,卷起一些细微的灰尘。

屋子里吵着的两个人顿时住了口,一齐扭头看向门口。庄氏眼睛不好,只能看见强光之中走来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可李将军抬眼就能看见李景允望向他的眼神。

冷清、陌生。

跟他看庄氏的眼神一模一样。

莫名的,李守天竟然笑了,他盯着这张和自己有六分像的脸,似喜似悲:"真不愧是我亲生的儿子。"

"景允?"庄氏一听就站了起来,双手朝前摸索,"是景允来了吗?"

花月连忙上去扶住她,笑着轻声道:"夫人,是公子过来了,公子刚春猎归府,来跟您请安。"

眼眶微湿,庄氏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颤着嗓子侧头问他:"春猎好玩吗?"

回母亲,甚好。

--他总是会这样回答她,庄氏已经习惯了,但她还是想多听一回自己孩子的声音。

"回母亲。"李景允开口,声音平和,"今年山上冰化得晚,猎物没有往年多,但去的人不少,也算有趣。儿子带了一头小鹿回来,是白色的,花月喜欢,想养在院子里,还请母亲应允。"

第34章 妾身在您心里,好像……

庭里玉兰吐蕊,香气沁过花窗,和着缕缕飘燃的青烟,溢满了整个主屋。

有那么一瞬间,庄氏没有反应过来,她听见太长一段话了,长得像是在做梦,梦里天真可爱的孩子拉着她的裙角,对她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满脸高兴地给她看一头雪白的小鹿。

她想笑,又觉得眼睛胀得生疼。

"夫人。"花月轻轻唤她,捂着她有些冰寒的手,小声提醒,"公子在同您说话呢。"

恍然回神,庄氏望向李景允的方向,想开口,却觉得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她咽了一口气,慌忙点头。

花月见状笑道:"夫人这是应了。"

李景允颔首,目光只在庄氏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转过头来,正好对上自己父亲那双深沉的眼。

"你回来得正好。"李守天道。"为父有事要与你商量。"

庄氏听着,连忙拉着花月往外退,她步履有些踉跄,惊得花月半点不敢松手,一路扶着她出了主屋。

"夫人。"她微恼,"您急个什么,万一摔着可怎么是好。"

双眉微蹙,脸却是笑着的,庄氏像之前一样抚着她的手,沙哑着嗓子道:"我……就是太高兴了……"

心里微酸,花月叹了口气。

她扶着庄氏往花园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给她顺气,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才低声道:"奴婢也有事要禀夫人。"

园子里春光明媚,庄氏坐在假山旁,安静地听着身边的人磕磕巴巴地说观山上发生的事。

花月没瞒她,将实情都说了,一边说一边心里打鼓,生怕把夫人气出个好歹来。

然而,庄氏听完,没有责骂,也没有质问,只面露担忧地替她抿了抿鬓发。

"你喜欢景允吗?"她问。

心里莫名涌出一股子温热,花月狼狈地低下头,矢口否认:"奴婢对公子没有觊觎之心。"

"那你打算怎么办?"庄氏柔声道,"你是不能走在风口浪尖上的。"

"奴婢知道。"她半蹲在夫人腿边,亲昵地与她蹭了蹭,"奴婢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同公子请愿,就说来主院照顾夫人,奴婢还是能和从前一样,就陪在夫人身边,哪儿也不去。"

温柔的手轻轻抚着她的乌发,庄氏仰头看向天上模模糊糊的光,突然想起了很多的陈年旧事。

"就她一个了吗?"

"就她一个了,脾气不太好,不爱与人亲近,手脚也笨,那些个官家都不喜欢,待会儿打算打发去浣洗司的。"

"那就让她跟我走吧。"

"什么?"

"从今日起,她就是我的丫鬟了。"

"……"

回忆里带着能看见的灰尘和光,还有一双无比温柔的手,穿过恐怖折磨的梦魇,轻轻地将她抱进怀里。

啪嗒--

花月以为下雨了,茫然地抬眼,却见庄氏目光空洞地盯着某一处,眼角落下一串又一串的泪来。

"夫人?"她慌忙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您怎么了?"

庄氏回神,揩了泪花笑道:"外头光太亮了,有些刺眼。"

这样的借口她没见过一百遍也至少有个九十九。花月神情凝重地看着她,沉声问:"奴婢不在主院的时候,将军是不是又欺负您了?"

"没有。"她笑着将手帕叠好,"将军与我是夫妻,怎么会欺负我。"

还夫妻呢,自她进府开始,将军就从未在主院过过夜,夫人每年的生辰也没有任何贺礼,连在一起吃顿饭都难,这算哪门子的夫妻?

左看右看,花月怎么都觉得夫人瘦了,料想霜降照顾人没有她仔细,夫人也不是个会苛责人的,指不定忍了多少委屈。

她暗暗下了决心。

李景允站在书房里,沉默地听着李守天说话。

"为父想过了,过些日子就跟上头递折子,让你来炼器司任职。"他坐在椅子里,交叠着双手道,"这样一来,过几年你就能接为父的任。"

"韩家那个小姐挺好,你要是也觉得合适,就跟为父一起选个日子,将她迎了。"

"为父老了,这偌大的李家宅院,早晚要靠你撑起来。"

李守天说得语重心长,也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毕竟人人都艳羡他李家的兵权,他也不止一个儿子,能为景允安排至此,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最大的偏爱了。

然而,面前这人听着,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

"怎么。"他不悦,"你有异议?"

"没有。"青黛色的衣摆拂起又落下,李景允似笑非笑地道,"父亲的恩赏,是子辈梦寐以求的福气,但是……"

他眼尾轻轻勾起来,收敛了好久的痞气又从手上的响指里冒了出来。

"我不需要。"

书房里寂静了一瞬,接着就响起一声嗤笑。

"你不需要。"李守天抬眼看着他,目光幽深,"所以你就想当一辈子的纨绔,啃着李家的血肉,做一个没用的废人?"

他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几乎是拍案而起:"我不会养你一辈子,你离开李家,离开你三公子这个身份,就什么也不是!"

李景允对他的暴怒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平静地听着自己亲生父亲的嘲弄,只趁着他喘气的间隙问了一句:"你同母亲,先前在争执什么?"

呼吸停了那么一瞬。李守天皱眉,神情复杂地道:"问这个做什么,你一向不关心你母亲。"

"再不关心,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李景允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没事儿还是别去她那儿了,你看着她烦,她也未必想看见你。"

喉咙一噎,李守天又气又笑:"你现在是连我也要教训了?"

"不敢。"他低头,很是认真地朝他拱了拱手,然后垂着眼皮道,"只是听烦了。"

李守天一顿,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收拢。

他太久没跟景允聊过天了,这么多年,他大多是从旁人的嘴里听他的动向,让人把他关在府里,亦或是把他送去练兵场磨砺。

眼下再看,这小子好像长高了,眉目也长开了些,少了他身上的庄重,多了两分他看不懂的尖锐。

他就这么站在他跟前,眼里半分敬畏也没有,像是与友人闲话一般地道:"对了,儿子自作主张纳了个妾。"

李守天好悬没气晕过去:"纳妾?"

撑着桌子站起来,他急火攻心地道:"你怎么敢,怎么敢做出如此忤逆之举!殷掌事呢?把殷掌事给我叫来!"

李景允恍然道:"您将殷掌事指来儿子身边,是就想让她管着儿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同您汇报的。"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伸手递过去一盏茶,将茶举过眉心,眼眸也跟着往上抬:"儿子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纳的妾恰好是她。"

李守天:"……"

府里的老奴在书房外头守得打瞌睡,冷不防听见一声惊天巨响,将他整个人吓得从门边蹦了起来,接着书房里就传来一声暴怒的咆哮:"给我滚--"

老奴吓了个够呛,连滚带爬地想去开门看看情况,结果正撞见三公子从里头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向伯。"三公子朝他笑了笑,"多给我爹备点清火的茶。"

"哎好。"向伯下意识地应下,然后就看见眼前的衣角潇洒地往院子外头飘了去。

他的身后,是老爷气到急喘的呼吸声,从幽暗的书房里传出来,带着几声恼怒的咳嗽。

回去东院的时候,李景允心境尚算平和,甚至想到待会儿有人会给他撒娇,他还有点高兴。

然而,见到人的时候,他高兴不起来了。

花月乖顺地跪坐在他面前,眼波盈盈地看着他,小爪子轻轻挠着他的衣摆,欲言又止。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李景允眯眼:"你又想做什么?"

"公子~"她尾音翘起来,软绵绵地朝他眨巴眼,"如果有一天,妾身同您的宝刀一起掉进了花园的池子里。您先捞哪个?"

打了个寒颤,李景允嫌弃地道:"宝刀。"

"那妾身和您软榻上的书……"

"书。"

"那墙上的八骏图……"

"八骏图。"毫不犹豫地回答完这些蠢问题,李景允眉心直跳,"你还好意思跟爷提八骏图?"

面前这人傻兮兮地笑起来,余光瞥一眼墙上那破了个洞尚未修补的挂画,轻轻搓了搓手:"那看起来,妾身在您心里,好像也没什么地位。"

一般这种话说出来,不是应该幽怨且带着控诉的么?怎么从她这儿听着,倒是有几分欢天喜地的意思。

他不满地敲了敲软榻上的矮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面前这人扑跪过来,满眼恳求地道:"那能不能让妾身回主院去照顾夫人?"

白她一眼,李景允哼笑:"你回去几日就是,爷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不是。"花月摇头,讨好地拉住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妾身的意思,要不……就不回东院来了。"

眼里的光一滞,李景允慢慢收敛了笑意,双目晦凉地看向面前这人。

她还在笑,眼里点点滴滴都是殷切。没有不舍,也没有试探,只有干净的乞求和真诚的光。

心里原本已经稳妥挂好了的东西,突然"咔"地断了绳子,沉向了黑不见底的深渊,接踵而至的失落和不适让他有点慌,还有点生气。

"你什么意思。"他问。

花月对他这话显然有些意外,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收回手端正地跪坐好,好奇地抬眼看他:"您当时纳妾,不就是为了挡一挡韩家小姐的婚事?眼下挡住了,妾身只要在将军府里,那在夫人身边和在您身边,不都是一样的么?"

话说得很有道理,他深吸一口气,点头笑了:"你早就这么盘算好了?"

答应做妾的时候,的确是这么盘算的,她以为说出来,李景允会很爽快地答应,毕竟在她看来,他也不是很喜欢她,甚至能将她弄走的话,他还会更自由。

结果没想到,他似乎不太高兴。

心口微微一动,花月眨了眨眼,眼里神色有些古怪:"公子您……舍不得妾身?"

"没有。"身子往后倾斜,他伸手撑住软榻,眼皮阖了下来,"爷只是不喜欢被人算计。"

心虚地低下头,她嘟囔道:"也是迫不得已。"

撑在软榻上的手紧了紧。

李景允有些狼狈地别开眼,蓦地嗤笑出声。

她是最会逢迎的奴婢,会对他笑,对他弯腰,可是归根结底,只是为了保命而暂时屈居于他身侧,是走投无路,是迫不得已。

舒坦的日子过太久了,他竟真的以为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公子?"面前这人有些犹豫地打量着他的脸色,"您要是真的想让妾身留下来,那……"

"随便你。"他撑着软榻起身,玉冠里散落下来的墨发堪堪挡住了半张脸,"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爷院子里不缺人。"

说罢,他拂了衣摆就往外走。

"公子要去何处?"她连忙问。

那人停在房门边,侧头露出个混不吝的笑来:"爷去栖凤楼,你也要来么?"

"……"僵硬地摆手,花月笑道,"妾身等您回来。"

紧绷的下颔线被外头的光勾出一个弧度来,他抿了抿唇,眯眼看向外头:"等什么等,想去主院就快点去,趁爷不在,东西都收拾干净些。"

"您这是应允了?"她歪了歪脑袋。

扯了扯嘴角,李景允摆手:"允了,恭喜殷掌事。"

袖袍抬起。在风里翻飞得像只黑色的风筝,跟着就随他朝外头扯了去。花月目送他消失在东院的大门外,琥珀色的眼里有那么一丝落寞。

可也就一丁点,还没指甲盖大,她很快就掩盖了下去,干净利落地开始收拾房间。

李景允走得很急,从马厩里随便牵了一匹马,就飞奔去了栖凤楼。这地方白日不开门,可涂脂抹粉的掌柜看见是他,二话不说就替他开了三楼上的厢房。

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但酒是管够。

拍开封泥。他什么也没说,拎了酒坛子就开始灌。

掌柜的也是没见过这架势,向来八面玲珑的人都傻在了原地,嘴里无措地喊了一声:"东家……"

斜眼看过来,李景允哼笑:"谁允你这么唤的。"

微微一窒,掌柜立马改口:"三爷,大白天的您这是做什么,可要请另外几位公子过来?"

"不必。"他笑,"爷今儿心情好,来尝尝你这儿的陈年佳酿。"

掌柜的不敢吭声了,拿了酒盏来,替他一杯杯地斟,总好过整个酒坛拿着喝。

"人呢?"楼下突然传来柳成和的声音,"掌柜的!"

眉心一皱,李景允扭头看她。

掌柜的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小的不知道,小的一直站在这里,也没让人知会柳公子。"

颇为烦躁地扫开面前的矮桌,李景允撑着酒盏起身,慢条斯理地晃去走廊上,垂眸朝下看:"你嚷嚷什么?"

柳成和抬眼看见他在,飞快地就绕着旁边的楼梯冲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道:"我正想让掌柜的去将军府传话,三爷,长逸进去了。"

食指摩挲着酒杯口沿,李景允有些困惑:"进哪儿去了?"

"天牢。"吐出这两个字,柳成和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京兆尹刚带人去拿的人,罪名是行贿受贿,连徐大人也被请去了衙门。"

"……"

眼里的混沌散去,李景允扔了杯子,带着他转身便往楼下走,神情恢复了正经:"证据呢?"

"春猎收的银票。"柳成和颇为烦躁地抹了把脸,"按理说不会出事的,谁曾想这回有人留着心眼呢,银票上的水印和暗押都有门道,流出去就知道是哪儿来的,您猜猜告发的人是谁?"

他怒不可遏地接着道:"就是来给长逸送红封的那个奴才,这可好,认证物证俱在,哪怕自个儿没活路,也要拉徐家下水。"

眼底有些惑色,李景允沉默半晌,低声问:"徐老太太怎么说?"

"已经进宫去求见中宫了。但看样子……许是救不出来。"柳成和脸色很难看,"他们那边给的银子,反将咱们的人拖下水,中宫又怎么可能松口。"

中宫与长公主为一党,先前在观山上给他们红封,就是想让他们别插手,好趁机除去太子身边一些她们惦记已久的人。两党春猎互相残杀之事每年都会发生,李景允第一年还救下不少人,可后来他觉得无妨了,收着红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他没想到的是,今年的长公主会跟他来鱼死网破这一招。

大概是被他纳妾之事给刺激了?

李景允冷笑,出门便上马,带着柳成和直奔京兆尹府。

"景允哥哥。"

刚到地方,没见着别的,倒是看见韩霜就站在门口等着,像是知道他一定会来似的,迎上来便焦急地道:"霜儿有事要说。"

李景允没看她,将马给了马奴,转身就要进府。

"景允哥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几步上来,张开双手拦在他面前。眼里满是焦急,"霜儿绝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来,这件事中间出了岔子,长公主也不知情,你能不能先听我说两句,再往里走?"

步子一顿,他不耐烦地抬眼看向她。

韩霜被这眼神一吓,微微后退了半步,可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将他拉去一侧,低声道:"送红封的那个奴仆是长公主殿里的。但没有料到他非我大梁人,而是前朝遗奴。这人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拼着命不要也跑去告了黑状,其中必定有更大的阴谋。"

"景允哥哥,你不能轻易上这个当。"

目光落在她飘忽的眉眼上,李景允眼里深不见底,他安静地听她把话说完,倒是轻轻地笑了。

"韩霜。"他喊她的名字,"你这人从小撒谎就喜欢往左边看,是你不清楚还是我不清楚?"

心里"咯噔"一声,韩霜飞快地垂下眼。捏紧了手帕道:"我没有骗你,这事长公主当真不知道,你眼下进去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不如查查手里的银票都去了哪里。那奴才一直在长公主身边,自个儿定是寻不着送出去的银票的,他应该还有别的同伙。"

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李景允冷淡地道:"这就不劳韩小姐费心了。"

绣着暗纹的青黑袍子从嫩绿的襦裙旁擦过,李景允带着柳成和,头也不回地跨进了京兆尹府的大门。

"三爷。"走得远了,柳成和才敢开口,"韩霜说的好像也不是没道理,告状的人拿的是面额五百两的银票,那银票按理说不是应该全在殷掌事手里么?"

身形微微一动,李景允没说话。

柳成和瞧着不对劲,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我也不是要怀疑什么,但眼下长逸这一进去,想出来可没那么容易,他爹身子也不好,真给拖在这儿,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修长的手指拿起鸣冤鼓旁边的鼓槌,绕在指尖转了一圈。

李景允看着那崭新的鼓面,突然轻笑道:"爷都来了,他就算想待在天牢里,也待不下去。"

话音落,鼓声起。

柳成和想拦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鼓面震动,而后衙门里涌出两列人来,慢慢地将他们包围。

……

花月整理好最后一件衣裳,突然觉得有点心悸,她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没瞧见什么东西,便低头将包袱打了个结。

红封还剩下了半个,里头有多少银票她没敢数,想想也懒得带走,便直接塞去了李景允的枕头下面,只将从宝来阁买的盒子都抱起来,艰难地往外挪。

这模样,像极了个赚得盆满钵满衣锦还乡的人。

打趣着自个儿,花月跨出东院,还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主屋,然后再将院门合上。

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她也不想多想,径直将东西放去主院自己的屋子里归置好,然后再替夫人去给将军送汤。

热气腾腾的汤盅端在托盘里,花月私心绕了一条道,想从东院过,看李景允回来了没。

结果刚过月门,她就看见管家追着一群衙差进了门来,嘴里连声喊着:"哪有说搜就搜的,这是咱们公子的院子,哎……将军还在府里呢!"

第35章 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怕死

为首的衙差将搜查文书递到了管家面前,管家年老眼花,看半晌也没看明白,正着急呢,文书就突然被人抽走了。

他扭头一看,如获大赦:"殷掌事,殷掌事你快看看他们,没有王法了啊!"

花月仔细地将文书读过,抿着唇道:"管家不必着急,他们过来,是公子允了的。"

"什么?"茫然地看着挤满衙差的东院,管家想不明白,"这是做什么……"

花月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让人来搜家,并且文书上写李景允还是用"在押之人"。他不过是出去了一趟,怎么就变成在押之人了?

"我去告诉老爷。"管家急慌慌地走了,花月站在东院门口,看着里头四处翻找的人,突然心里一紧。

那半个红封!

倒吸一口凉气,她提着裙子就想进门,怎料这些人动作极快,眨眼就有人拿着红封出来道:"找到了。"

为首的衙差打开红封,拿出银票对着日头看了看,微微颔首。

"大人。"花月几步上前。正色道,"这红封是我的东西。"

正要走的衙差一愣,皱眉扫她一眼,摆手道:"那你也跟着往衙门走一趟。"

凌乱嘈杂的脚步声从东院卷出前庭,像一阵急雨打过荷塘,少顷,雨势歇下,庭中只剩了满脸惊慌的奴仆。

花月以为自己会被带到李景允身边,所以尚算平静,可等她到了京兆尹府,被关在候审堂里的时候,她才发现李景允不在。

"你怎么也来了?"柳成和满面愁容地坐在里头,一看见她,眼睛都瞪圆了。

花月被推进栅栏里,四处打量几眼,然后冲他笑了笑:"府里搜出半个红封,我便跟着来了。"

倒吸一口凉气,柳成和震惊地问:"从三爷房里搜出来的?"

捏着袖口的手慢慢收紧,花月心里跳得厉害,咬唇点了点头:"是我没放对地方。"

"完了完了。"柳成和头疼地靠去墙上,直揉额角,"若是没在他房里找到银票还好说,真要是找到了,那三爷在劫难逃。"

心口"咯噔"一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节捏得根根泛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是被关在这儿也无聊,柳成和左右看了看,过来同她小声解释:"三爷收的红封是观山上的规矩,他也不想拿,但拿了长公主那边才会安心,说到底也是卖长公主一个人情罢了,谁曾想这回长公主身边有了叛徒,说是什么前朝遗奴,愣是要拖咱们下水。"

"本来咱们有太子撑腰,是不该怕的,但此番难就难在三爷收的是长公主的钱,太子未必肯出手相救。再加上长公主不满三爷突然纳妾,三爷栽在这儿,真没那么好脱身。"

他长吁短叹,加之语气凝重,听得花月也忍不住跟着难受起来。

"他在牢里,会吃苦吗?"她声音极轻地问。

柳成和摇头:"这谁知道?原本是要开堂会审的,但不知为什么,京兆尹府突然大门紧闭,外头好像来了不少的人。"

面前这人沉默了,巴掌大的脸上苍白无血色,她神情还算镇定,但睫毛颤动,双手绞在一起,身子也在微微发抖。

就是一个普通无助又可怜的小姑娘嘛,三爷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柳成和摇头,移开了目光。

"柳公子。"小姑娘突然唤了他一声,声音里有些迟疑。

他也算久经红尘的人,知道女人这个时候一般都会说什么,直接挥手打断她道:"你不用太担心,三爷都安排好了,就算他真的出了事,也不会殃及你分毫。"

"公子误会了。"花月抬眼看他,"妾身是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

柳成和更不耐烦了:"能让你全身而退,已经是仁至义尽,你还想要什么?"

微微一顿,她笑了笑,认真地道:"妾身想找个机会,见一见告状的那个前朝遗奴。"

"……"柳成和转过头来,满脸莫名其妙。

他们待的地方是候审堂,待会儿要上公堂的人都会暂时关在这里,所以就算花月不说,那个人也是要过来的。

他看向殷花月,发现这小姑娘好像已经没了先前那样的慌张,她就着稻草跪坐下来,背脊挺直、脖颈优雅,双眸甚至绽出了他觉得很陌生的光。

***

李景允站在门窗紧闭的大堂里,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他身上还有酒味未散,京兆尹皱眉看着他,也不敢站得太近,只道:"此事还是不宜闹大。"

"为何?"他抬眼,"缺人证还是缺物证?在下都可以给柳大人送来。"

这是认证物证的事儿吗?柳太平脸都绿了,先有奴仆来告徐家嫡子,后有将军府嫡子直接来告当朝长公主,他这地方是京兆尹府,又不是金鸾大殿,哪里审得了这么大的案子?

李三公子也是疯了,压根与他无关的事,上头也不过是想欺负欺负软柿子,拿徐家开刀,谁曾想他竟是直接自首,并且还说三年间长公主行贿于他不下五万白银。

这能审吗?他不要脑袋,他一大家子还要活路呢。

长公主身边的面首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此时在这儿站着,也只能笑着说好话:"三公子,这与长公主可没什么关系,是小的给的红封。"

"你哪儿来的银子,柳大人不敢问,当今圣上还不敢问么?"李景允痞笑,微醺地将手捏作杯状,朝他敬了敬,"还真别说,龙大人也是有钱啊,大把的银子往民间青楼洒,要是长公主知道,也不知会是怎么个下场。"

龙凛听着,脸也绿了:"你……你怎么……"

"在下最爱去的就是栖凤楼,可撞着您不少回。"他唏嘘,"公主金枝玉叶,哪里比不上枝间海棠红了?"

柳太平轻咳一声,正色道:"公堂之上,莫要说些风月之事。"

李景允转过头来。慵懒地道:"那就升堂啊,我还有师爷在外头等着呢。"

"这个……"柳太平看了一眼龙凛。

这人来,定是带着长公主的意思来的,就看他怎么说了。

龙凛脸上还有些恼色,但他看向李景允的眼里已经满是顾忌。犹豫一二,他将李景允拉至旁边低声道:"三公子,这真没必要,徐家小门小户的,哪用得着您这么大动干戈?让令尊知道了,少不得又要怄气。您今日就先回府,这儿我替您收拾了,如何?"

李景允皮笑肉不笑地回:"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还准备去金銮殿上给陛下请个安呢。"

脸色一变,龙凛沉了眼:"三公子,有些事不是您一己之力就能改变得了的,今日就算您要替人顶罪,徐长逸这受贿之罪也是认证物证俱在,等李将军过来,您只能回府。"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李景允点头,挥开他看向柳太平:"那就趁着我爹没来,升堂吧。"

惊堂木被他捏在手里转了一圈,"啪"地落在长案上,紧闭的大门顿开,衙差从两侧涌进来,杵着长板齐呼:"威--武--"

柳太平面露难色,看向龙凛,后者一狠心,朝他点了头。

长叹一声,柳太平坐上了主位,刚要让宣被告,突然就见得捕头疾步进来道:"大人,李将军到了,小的也拦不住。"

他话落音,就被身后的人推到了旁边。

李景允眼神一暗,对面龙凛倒是笑了出来,连忙迎上去道:"将军来了,快将三公子请回去吧,他又无罪,在这儿站着,妨碍柳大人审案。"

李守天跨进门来,目光阴沉地扫了李景允一眼,然后往观审席一站:"不用管我,我只是来听听审,看看我将军府犯了何错,以至于没有圣旨就要被搜家。"

心里一跳,柳太平苦了半张脸,他想解释那不是他的意思,可乌纱帽已经戴上了,他这坐主位的,也没有再低头哈腰之理。

强撑着一口气,柳太平宣了长公主身边的奴才进来。

"李将军也别太生气,此事跟将军府无关,就是徐家惹了麻烦。"龙凛站去李守天身边笑道,"您看这奴才,要告的也是徐长逸,三公子只是意气用事,非要与兄弟共进退。"

李守天将信将疑地看向李景允,后者站在跪着的奴才身边,面无表情。

"堂下之人。将要告之事重新禀上。"柳太平拍案,旁边的师爷拿着笔,都没打算再记口供,反正这奴才每次说的话都一样。

结果这回,这奴才磕头起身,说的却是:"奴才自首,奴才受人威胁,故意诬告徐家公子,徐家公子是冤枉的。"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龙凛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跳起来就要朝那奴才冲过来,谁曾想李景允动作比他果断。身子一侧就将人给挡住了。

"你继续说。"他低头道,"将实情说出来,爷保你不死。"

小奴才身子颤了颤,结结巴巴地道:"前些日子有人拿了一包银子来,要奴才来状告徐家公子,还要奴才说银票是一位姑娘给的,奴才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那人威胁奴才若是不从就不能活命,奴才只能照办。"

"那你现在为何又突然改口。"柳太平一拍惊堂木,"你可知这是戏弄公堂之罪?"

"奴才……奴才良心不安。"他呯呯磕了两个头,眼珠子乱转,"奴才怕照做了最后也不得善终。还要拖累无辜之人下水,不如实话实说,求大人给个公道!"

龙凛听得大怒,上前就骂:"你这刁奴,竟敢在这公堂之上大放厥词!"

"奴才所言,句句属实。"他畏惧地看了龙凛一眼,又埋下头去,"奴才只是个下人,为何要去贿赂徐公子?有什么好处?"

"你……"龙凛不忿,可看一眼旁边站着的李守天,他也不敢乱来,只能退后两步,朝柳太平使眼色。

谁想柳太平压根没抬眼看他,自然也不懂他的意思,只沉声道:"如此一来,此案便只能作废。"

"这怎么要作废?"李景允笑道,"不是还有个教唆污蔑之罪么?大人接着审啊,看是何方神圣设了局来诬陷徐家,还敢威胁到长公主的身边人。"

柳太平看他一眼,道:"那要另外立案,择日再审。"

"徐家人呢?"他笑意慢慢收敛,"既然案子都立不了了,那人也该放了吧。"

远远瞥见后头面目严肃的李将军,柳太平也没想多争执,挥手让师爷写文书上禀,又让捕头带手令去放人。

一场来势汹汹的灾祸,最后竟是以闹剧的形式收尾,柳太平请了李守天去谈话赔罪,李景允也就跟着衙差离开了公堂。

"三公子。"衙差小声道,"您身边那两位,还在候审堂等着。"

两位?李景允点头,心想温故知许是也闻声赶过来了。

结果推开门,他看见了殷花月。

这人缩在栅栏里的角落,身子小小的一团,要不是衣裳料子颜色浅,跟后头漆黑的墙壁格格不入,他几乎是发现不了那儿还有个人。

又好气又好笑,他径直走过去掰开栅栏上的锁,三步并两步跨去她面前蹲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花月是在闭目养神,被他一碰就睁开了眼,清凌凌的眼眸带着一丝迷茫,直直地看进他的眸子里。

"……"

心口一撞,李景允收回了手,不甚自在地斥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看了看他身后,又拉着袖子看了看他身上,确定没什么伤,花月才长出一口气,低声道:"他们在东院翻出了红封,妾身便跟着来了。"

"与你有什么关系?"他拧眉,"大难临头不知道跑,还上赶着往里钻?"

"那红封是妾身没放好地方,公子若是因此被定罪,也是妾身的错。"花月坐直了身子,余光瞥见门外站着的衙差,连忙拉着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妾身已经跟人说好了,他不接着告,您便死不承认见过红封,就说是妾身的私房钱即可。"

看着她这着急的模样。李景允眼底墨色微动,撑着栅栏慢慢悠悠地在她身边坐下来,惆怅地道:"恐怕不成啊。"

"为何?"她有些慌了,撑起身子抓住他的手臂,极力劝道,"你有将军府护着,只要有人肯顶罪,他们一定不会再追究。"

"如此一来,爷倒是脱身了。"他侧头睨着她,"你呢?"

花月一笑,掰着手指跟他有条有理地道:"妾身至多不过被关几日,您只要无妨了。也能想法子救妾身出去,况且,这案子只要告密的人收了声,也就不会再翻出多大的风浪来。"

她自认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人神色没有丝毫赞赏,反而是摇了摇头,唏嘘地道:"天真。"

"你收的银票上有暗押,来历一清二楚,如何作得私房钱?替爷顶罪,那你就要被关进天牢。天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要受刑的。"

他阖眼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受刑你也敢去?"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花月点头道:"那些地方,妾身比您熟悉,妾身去,总比您去来得好。"

眼神灼灼,笃定而坚决。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李景允不动声色地别开脸望向别处,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了扬。

他自认不是个好哄的人,但想起这人有多怕死,再看看眼下她这视死如归的表情,他心里像是突然涌起了温水,先前坠落下去的东西被温暖的水一荡,又晃晃悠悠地浮了上来。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他呐。

"三爷。"一直躲在旁边看热闹的柳成和憋不住了,"咱们要不先离开这儿,您再慢慢与小嫂子说道?"

花月一愣,困惑地抬头问:"能离开这儿了?"

柳成和失笑摇头:"小嫂子你就是太傻,才总被三爷耍得团团转,咱们要是不能离开这儿,三爷哪能专程过来在这儿待着与咱废话啊,早被人押走了。"

李景允侧头,半阖着眼觑着他。

"……但是,眼下情况好像也不容乐观。"话锋一个急转,柳成和严肃地道,"总之先出去,咱们再好生商议。"

应了一身,李景允拂了衣摆上的碎草,将身边的小东西也拎起来:"走了。"

花月有些迟疑:"妾身不用留下来交代红封的事情?"

"不用。"李景允转身往外走,"肚子饿了,回去用膳。"

他与柳成和走在前头,身后那人好像还有些迷糊,磨磨蹭蹭地落了后。

"那奴才是怎么回事?"李景允也没催她,反倒是趁着她没跟上来,小声问了柳成和一句。

提起这茬,柳成和来了精神:"三爷您是没瞧见,您家里这小丫头跟会妖术似的,那奴才来候审堂一见着她就中了邪了。她说什么那奴才就听什么。拼着不要命告的黑状啊,转头竟愿意毁了口供。"

李景允皱眉:"她都说什么了?"

"我在旁边听着,什么也没说啊,就问他能不能帮个忙,改一改供词,那奴才居然答应了。"柳成和挠了挠下巴,"除了会妖术也没别的能解释。"

脑海里划过一个东西,李景允抿唇,若有所思。不过只片刻,他就又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还能为什么?担心您呗,一听说您出事了,小脸都白得跟纸似的。"柳成和啧啧摇头,"先前瞧着还觉得她颇为冷淡,到底是患难见真情啊。"

李景允一听,眉梢轻挑,眼波明亮。——♠T♡X独家整理♠——

他也不想高兴得太明显,就只板着脸道:"毕竟是爷纳的人,心自然是贴着爷的。"

这话里的得意劲儿是藏也藏不住,若是身后有个尾巴,怕是能把天给捅个窟窿。

柳成和嫌弃地打了个寒战,搓着自己的胳膊道:"三爷,咱们都是风月场里打滚的人,能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么?"

冷淡地看他一眼,他摇头:"没养过狗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柳成和:"……"

关养狗什么事?

"爷这儿还有点忙。你去接徐长逸,顺便将徐老爷子送回府。"李景允推了他一把,"这两日没事就别到处乱晃,收着点风头。"

"哎……"柳成和想抗议,结果三爷直接不理他了,转头半躬下身子,朝着落在后头的殷花月拍了拍手:"过来。"

迷茫的小狗子乖顺地追到了他的身边,仰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又无辜。

他轻吸一口气,还是决定不要脸一回:"脱身是脱身了,但这案子没结,又立了个新的。你现在回去夫人身边,若是追查起来,少不得要连累夫人。"

花月一愣,眉头皱得死紧:"那妾身暂时搬离将军府,等案子结了再回来?"

"也不必。"他摸着下巴深思熟虑地道,"就且在东院住着,若有变数,也好知会一声。"

想想很是有道理,她垂眼,闷声道:"多谢公子。"

食指抵住她的脑门,他叹息着安慰:"无妨,你也别往心里去。"

花月不知道他是自首来给人顶罪的。只当是她把红封放错了地方,导致他差点被定罪,心里哪里安定得下来,面上是端着仪态,可眼眶却是微微发红。

这下他倒是当真有些过意不去了:"哎,这不是没事了么?"

"妾身也没说有事。"她倔强地抿着唇,"能平安归府就好。"

李景允哭笑不得:"你眼睛怎么红了?"

"风吹的。"

"那鼻尖呢?"

"冷的。"

她有些恼羞成怒,抬眼瞪着他道:"公子在意这些做什么。"

轻笑出声,李景允目光扫过她的脸,落在她嫣红的唇上,呢喃道:"我当你是心疼我呢。"

微微一滞,花月狼狈地别开头:"公子好端端的,哪用得着下人心疼。"

遗憾地叹了口气,李景允还想再调侃她,却见前头的府衙大门敞开,有几个人疾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一身星辰长袍,手握乾坤罗盘,眼神冷冽非常。他步子极大,一眨眼就走到了他跟前,堪堪与他平视。

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李景允回视他,刚想开口,就见这人突然伸出手,朝他身后一拉。

浅青的裙摆扬起,宽大的衣袖跟着翻飞,花月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朝前扑了过去。

第36章 有难处就说出来

京兆尹府门口有一棵柏树,生得翠绿繁茂,花月扑过去的时候,正好面朝着它,能看见它被修剪得齐整的枝叶,和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顶梢。

她觉得沈知落就跟这树差不多,死板又孤傲,每回遇见他,他都像个悲悯的救世者,拉扯她的力气极大,像是想把她拉出什么沼泽深渊。

然而,深渊的另一头,有人也拉住了她。

李景允淡淡地收拢手将她往回带,另一只手朝沈知落捏着她的手腕下猛地一击。

虎口一麻,沈知落松开了手。

"大司命。"李景允看见他心情就不是很好,连带着语气也冷淡,"这是我的妾室。"

收回手揉了揉腕子,沈知落笑了,紫瞳里嘲弄之意十足:"妾室?与奴婢也没什么两样,高兴起来逗弄一二,遇着事了,便推出来挡灾。三公子,天下女子何其多,您非收她做什么。"

"这话应该问您啊。您怎么就非要跟我收了的人拉拉扯扯?"他不悦地将人带回身后,看向他的眼里尽是尖锐的刀锋,"从前事从前毕,您再早与她认识十几年,她现在也跟您没关系。"

风吹树动,前庭里莫名的萧索了起来,花月搓了搓手臂,从李景允身后伸出半个脑袋:"其实……"

"你闭嘴。"

吵起来互不相让的两个人,在吼她这件事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花月噎住,悻悻地将头又收了回去。

"您还有事吗?"李景允不耐烦了,"我这儿赶着带人回家。"

沈知落眼含嘲意地看他一眼,又转身看向门外站着的那个人:"你带她,还是带那一位?"

韩霜站着门外,正好奇地往这边看,撞见他望过来的目光,她一愣,强撑着笑意行了一礼。

李景允冷了脸:"那一位与我有什么干系。"

手里罗盘转了一圈,沈知落抚着上头的花纹低声道:"你会在这儿站着,都得归功于她。"

心念一动,他转眼看向面前这人。

沈知落身上有他极为不喜欢的孤冷气息,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像陌生人在街上擦肩而过,随意的一句低语。

他说完也没看他,只朝他身后看过去,沉声道:"千百条性命抵不上一时冲动,你早晚会死在他手里。"

这话是说给她的,花月低头听着,脸上没什么变化。

只是,抓着她手的人力气又大了两分,她被捏得生疼,手腕上那一圈肌肤也热得发腻。

下意识地挣了挣,她将自个儿的手收了回来,轻轻揉了揉。

身前的人背脊一僵,空落的掌心慢慢收紧,掩进了袖口里。

"不劳大司命费心了。"李景允心情好像突然就变得很差,语气冰凉地吐出这句话,袖袍一挥便闷头往外走。

花月见状,连忙小步跟上。

沈知落站着没动,一双眼平视前方,只在她经过他身侧的时候低声道:"你早晚会明白,我没有骗过你。"

罗盘上的铜针被风吹动,哗啦啦指向了一个坎字,花月瞥了一眼,没有应声,裙摆在风里一扯,卷着的边儿划了个弧,轻飘飘地就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热闹的京兆尹府很快就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李景允带着她回了将军府,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花月看着,只当他是在想韩霜的事,乖巧地保持了安静,直到回到东院主屋,她才上前替他褪了外袍。

"将军应该知道了今日之事。"将外袍挂去一旁的屏风上,花月低声地与他禀告,"所以待会儿,您也许还要再去一趟书房。"

面前的人没应声,朝着窗外站着,墨瞳微微眯起来,似乎在想事情。

知道他情绪不高,花月噤了声,轻手轻脚地就想退出去。

结果,刚将门打开一条缝,身后就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啪"地将门合上了。

花月一愣,肩膀跟着就是一紧。

身子被翻转过来,狠狠抵在了门扇上,她抬头,正好看见他覆下来的脸。

李景允的下颔线条很是优雅好看,尤其是侧仰着压上来的时候,像远山连天,勾人心魂。可那双眼睛里沉甸甸的,半分光也透不出来。

呼吸间尚有酒香盈盈,他张口抵开她的唇齿,温柔又暴戾地吻她,粗粝的手掌撑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交叠穿插,死死扣紧。

花月闷哼了一声,想躲,可下一瞬,这人捏住了她的下巴,更深地纠缠她。

靡靡的动静在这空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花月耳根渐红,微恼地挣扎,力气大起来连自己都不顾。

于是就听得"咔"地一声响,她手指一痛,眉心骤然拢起。

身上这人动作僵了僵,终于离开了她的唇瓣,一双眼幽深地看下来,带着七分恼恨和两分慌张:"乱动什么?"

花月无奈:"公子,山鸡被杀之前还会扑腾两下,您突然……还不让妾身动一动?"

她的眼眸还是那么干净,半分情欲也没有,轻轻柔柔的语调,像指腹抹出来的琵琶声,落在人心口,又痒又麻。

喉结动了动,他低咒了一声。

门外有奴仆洒扫路过,怀里这人身子骤然紧绷,贴着门一动不动,一双眼紧张地瞪着他。

他视若无睹,只将她手从背后拉出来,没好气地问:"拧哪儿了?"

脸上发热,花月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小指动了动。

李景允低眼看下去,摸着她的指骨一节一节地轻轻按揉,确定没有拧伤。才又冷哼一声,重新凑近她。

"公子。"她有些哭笑不得,"妾身能不能问一句为什么?"

眉梢痞气地挑了挑,他看着她的眼睛,低沉地道:"猜。"

花月为难极了,将他生气前后的事仔细想了一遍,试探地道:"沈大人说今日之事与韩小姐有关,您在生气?"

雪白的虎牙露出来,狠狠地咬住她颈边嫩肉,花月"啊"了一声,余光瞥见外头晃动的人影,又连忙伸手将自己的嘴给捂住,琥珀色的眼眸惊慌地乱转,身子也不停地挣扎。

"猜错了,再猜。"身上这极不讲道理的孽障咬过瘾了,下巴抵在她耳侧,懒洋洋地箍住她的腰身。

花月很想发火,可一眼看进他那黑不见底的眼眸里,这火也发不出来。挣扎无果,她自暴自弃地道:"那您就是对沈大人有意见,顺带迁怒于妾身。"

他在她耳边嗤笑了一声,喷出来的气息洒在她耳蜗里,她右臂上跟着就起了一层颤栗。

"你是他什么人,爷看他不顺眼,为什么一定要迁怒你?"他不甚在意地卷起她的鬓发,"爷可不做那拈酸吃醋的事儿,无趣。"

想想也是,拈酸吃醋都是闺门小肚鸡肠的姑娘做的,他这样的公子哥,身边要多少人有多少人,怎么可能在意这些。

花月点头,想起沈知落的话,还是决定劝劝他:"公子虽然与沈大人总不对付,但他眼光一向很准,轻易也不会妄言,这次红封之事,公子若是想查,可以听听沈大人的话。"

"……"

心头火烧得更甚,李景允抵着她,反倒是笑了:"你不是看他不顺眼?"

"不顺眼是一回事。"花月轻声道,"该听的还是要听。"

胸腔笑得震了震,他膝盖用力,抵开她的双腿,咬牙贴在她耳侧道:"小爷不会听,你也别想。"

强烈的侵略气息从他身上传过来,花月瞳孔微缩,脖颈僵直泛白。牙关再度被他挤开,她呜咽了半声,被他统统堵回了喉咙里。

气息相融,抵死缠绵。

理智告诉殷花月,她这是在做错事,分明只是有名无实的侧室,哪能与人这么亲近。可是他薄唇含上来,温热的触感熨烫了她的嘴角,将她最后存着的一点理智都烧了个干净。

轻轻颤着的手,缓缓朝他背后的衣料伸了去,想给他抓出些褶皱,想像她现在的心口一样,把它拧成一团。

"腿软了?"他松开她,轻声呢喃着问。

花月抖着腿。梗着脖子答:"没有,站久了很累。"

身上这人笑起来,眼里像是乌云破日,终于透出了光。

他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抱起来,几步走到软榻边,仰身往上一躺,她跟着就倒去了他身上,青色的裙摆卷上来,揉进他深色的衣摆里。

"公子。"花月想平静地开口,但吐出来的声音,怎么听都带着点颤,"您喜欢妾身吗?"

李景允半阖了眼枕在厚厚的软垫上。闻言没有答,只轻轻啄了啄她的眼皮。

"喜欢吗?"她固执起来,又问了一遍。

李景允觉得好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钳住她的下颔,仰头又想覆上去。

身上这人却突然偏开了头。

她撑在他身上的手颤了起来,极轻极缓,不过只一阵,她就将手收了回去,跪坐在他身侧,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怎么?"怀里突然一空,他不悦地侧头。

身边这人朝他笑了笑。温软地颔首道:"将军快回来了,您应该先去书房候着。"

先前的旖旎气氛被这话一吹就散了个无影无踪,李景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爹知道我纳的人是你,指不定正想着怎么把你扔出府去,你倒是好,还替他惦记着事儿呢?"

"正事要紧。"她将他扶起来,伸手抚了抚他背后衣裳上的褶皱,眼神平静,"妾身在这儿候着。"

直觉告诉李景允,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扫一眼殷花月,这人神色如常,姿势恭敬,也没何处不妥。

纳闷地接过外袍穿上,他将人拉过来,又在她额上弹了弹:"爷待会儿就回来。"

"是。"她柔声应下,万分顺从地朝他行了个礼。

李景允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大门合上,屋子里恢复了寂静。

软榻上的人沉默地坐着,过了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捏着衣袖擦了自己的唇,又将裙摆重新理好,然后起身去主院,拿先前放过去的东西。

路过西小门的时候,花月远远看见有人在喂狗。

旺福除了她,向来对旁人都凶恶得很,所以霜降站得很远,将馒头一点一点地抛过去,看它张口接得正好,便会笑两声。

打量了片刻,花月朝那边走了过去。

旺福一看见她就不离霜降了,舌头吐出来,对着她的方向直摇尾巴。

霜降跟着看过来,见着是她,眯着眼就笑:"您可回来了,说去给将军送汤,结果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夫人还在找您呢。"

花月看着她,抿唇道:"我还要在东院住些日子。"

脸上的笑容一顿,霜降看着她,眼神渐渐充满不解。

"你不是一向最惦记夫人吗?"她道,"人都回来了,还留在东院做什么?"

"有些事没处理完。"

手里的馒头被揉碎,霜降垂眸看了两眼,突然道:"您去观山的时候那边就有风声传过来,说您跟三公子太过亲近,恐怕会误事。我不信,还将小采骂了一顿,说您是刀尖上活下来的人,哪里还会感情用事。"

"所以您现在,是要打我的脸吗?"

霜降是与她一起从宫里进将军府来的人,很长一段日子里,两人是相依为命的,所以她说什么,花月都知道是为她好的。

她从她手里拿过稀碎的馒头,走过去喂给旺福,声音极轻地道:"不会。"

"那你这一身装束是做什么?"霜降冷笑,语气刻薄起来,"想用美人计上位。好试试走另一条路子?"

微微有些难堪,花月摸了摸旺福的脑袋:"性命攸关之时做的选择,并非心甘情愿。"

霜降狐疑地看着她。

长叹一口气,花月回头,将观山上发生的事挑了一二说与她听,霜降起先还不信,可听到长公主的时候,她沉默了。

"你……"犹豫半晌,霜降问,"你对三公子,当真没有别的感情?"

能有什么别的感情呢,她低笑。目光落在旺福头上,反问她:"你来喂旺福,是因为喜欢它吗?"

"不是。"霜降老实地答,"我就是看厨房里有剩的馒头,又刚好闲着无事,就来逗逗它。"

摸着旺福的手僵了僵,很快又继续往下顺毛,花月声音很轻,几乎是呢喃地道:"对啊,都是闲着没事逗弄一二罢了,哪来的什么感情。"

这回答霜降很是满意,她又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道:"您忙完就快些回来吧,听那边的消息说,好像找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咱们这些七零八落的人,也许很快就能重新凝聚在一起。"

重要的东西?花月想了想:"跟沈知落有关吗?"

"似乎就是他找到的。"霜降撇嘴,"虽然我也不喜欢他,但常大人都能接受的人,一定不会是真的背叛了大皇子。"

提起常归,花月有那么一点心虚,即使上回没有她,常归也成不了事,但两人已经算是撕破了脸,往后要再遇见,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光景。

乱七八糟一大堆事搅合在一起,花月有点烦。

回到东院的时候,她面色看起来依旧平静,替李景允准备好了晚膳,又替他铺好了被褥。

李景允连连看了她好几眼,问:"你在想什么?"

花月随口就答:"身为妾室,自然在想公子您。"

毫无感情的话,像极了酒桌上应付外客的敷衍。

他听得不高兴极了,伸手将人拉过来,仔细打量她。

殷花月原本身板就弱,只气势看着足,一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模样。来了东院之后,伤病更多,整个人活生生瘦了一大圈。他伸手比划,发现她的脸真跟他的手掌一样大了。

"你没吃饭?"他皱眉。

怀里的人笑了笑:"吃过了。"

"那为什么不长肉?"他捏捏她的脸蛋,又掐掐她的腰,眉峰高高地拢起来,"再吃点。"

桌上酒肉丰盛,是他的晚膳,花月看着摇了摇头:"身份有别,妾身上不得桌子。"

李景允气乐了:"行,你别上桌子,你就坐爷腿上。爷给你布菜。"

眼看着他真的开始动作了,花月捏了捏自己的袖口,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您不觉得这举止太过亲近了?"

筷子一顿,李景允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亲近怎么了,你有个侧室的头衔呢。"

"可妾身也不是真的侧室。"她转头看进他的眼里,"四下无人的时候,不是应该与主仆相去无几吗?"

他斜了她一眼,眼尾尽是戏谑:"哪个奴才能为主子豁出命去?"

花月认真地答:"妾身为夫人也能。"

"……"

高兴了一整日的事儿,就被她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浇了个透凉。李景允放下筷子,眼神有些沉:"你给爷找不自在?"

"妾身不敢。"她低头,姿态一如既往的谦卑,"只是怕公子一时兴起,忘了分寸,以后难以自处。"

"还真是体贴。"他握紧了她的腰,声调渐冷,"可到底是怕爷难自处,还是怕你自己动心思?"

心里紧了紧,花月朝他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妾身自然是懂分寸的。"

一股子火从心底冒上来,李景允觉得荒谬。他与她已经这么亲密,这人凭什么还懂分寸?好几回的耳鬓厮磨意乱情迷,难不成就他一个人沉浸其中?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她醉酒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

闭了闭眼,李景允松了手。

花月飞快地站起来立在一侧。替他盛饭布菜:"您先吃一些吧,今天忙来忙去都没顾得上进食。"

拿起筷子,他没吭声,一双眼幽深地盯着桌上某一处。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的慢,花月没有再开口,他也没有再说话。碗筷收尽之后,他神色如常地抬眼看她:"你今晚就在这屋子里睡,爷不动你。"

花月点头,回房去抱了她的被褥来。

晚上的时候,温故知过来了一趟,他欣慰地看着同处一屋的这两人,然后凝重地开口:"查出来了。韩霜干的。"

李景允平静地喝着茶:"她怎么想的?"

"估摸是想用那红封挑拨您二位的关系,来个夫妾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温故知摊手,"谁料您没上当。"

"绕这么大个弯子,她也不嫌累。"李景允很是不耐烦,"你也跟她递个信,让她别白费功夫,没用。"

"也不是没说过,那位死心眼,有什么办法?"温故知叹了口气,"不过我是没想到,她这小脑袋。竟也能扯前朝之事,要知道咱们太子是最忌讳这个的,扯它出来,必定断了您后路,还挺妙。"

神色微动,李景允突然转头看了花月一眼。

那人安静地站在隔断处,似乎在走神,琥珀色的眸子垂着,眼睫轻轻眨动,像个瓷做的娃娃一般。

收回目光,他听得温故知继续道:"不过说来也怪,韩霜像是笃定小嫂子跟前朝有关似的,准备的这陷阱又毒又辣,一旦她被坐实了身份,那不管是长公主还是太子殿下,许是都不会放过她。"

说着,他转头问花月:"小嫂子,你是前朝之人吗?"

花月捏着手看了李景允一眼,后者朝她点头,示意她随便说。

犹豫一二,她点了点头:"先前在宫里……伺候过大魏的主子。"

"难怪,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消息,我都不知道这事儿。"温故知嗤笑摇头,"女人的嫉妒心果然可怕。"

"这事传出去没什么好处。"李景允道,"你能压就压了。"

"我明白。"温故知点头,"明日约了要去给韩霜诊脉,我也就不久留了,您二位好生歇着。"

李景允将他送到门口,温故知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是我要说小话,三爷,毕竟是身边人,有什么话早些问清楚,也免得将来误会。"

颔首表示听见了,李景允将他推出了大门。

花月站在原地发呆,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不太好看。他默不作声地看着,褪了外袍,又熄了灯。

"爷给你一晚上的时间。"他心平气和地道,"你要是有难处,说出来,爷给你解决。若是不说,就休怪出事之后爷不帮你。"

第37章 真的没有话要同爷说?

烛台上飘出两缕灯火熄灭后的白烟,屋子里暗下来,只能看见人的轮廓。

花月睁着眼盯着帐顶上的花纹看了片刻,问他:"您除去将军府三公子,可还有别的身份?"

李景允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这个,怔愣片刻,偏了脑袋不耐烦地道:"让你说自己,没让你反过来问爷。"

黑暗里花月笑了笑,用下巴将被子掖住,似叹似怅:"妾身没什么好说的。"

眼神沉下来,与黑夜相融,李景允很想发火,想把庚帖和铭佩贴在她脑门上,问问她同床共枕的人,为什么半句真话都说不得。

可是,他仔细一琢磨她的话,又好像明白了。

他不会给她说实话,那她也不会对他完全信任。

看起来柔软可欺的人,戒心重得不是一点半点。

转过头去与她一起看向帐顶,李景允吐了一口气,恹恹地道:"那爷可就不管你了。"

"承蒙公子照拂,妾身已是感激不尽。"她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轻轻软软的,像快入睡之前的低语。

李景允转过身拿背对着她。心想说不管就不管了,她都不担心自个儿,他何苦要多花心思担心她。

屋子里再无人说话,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从深夜到黎明。

第二日。

李景允破天荒地醒来很早,殷花月前脚刚出门去,他后脚就一个翻身下了床,更衣洗漱,尾随她出门。

说不担心是一回事,但好奇又是另一回事,他往日都是醒了就想法子出府,压根没注意花月每天都在府里做什么。今日得空,打算跟着看看。

没别的意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给自己找足了理由,三爷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天还没亮,那抹青色的影子在熹微的暗光里显得格外柔弱,她从东院出去,一路往主院走,没走两步就遇见了老管家,老管家给了她账本,她点头应了一句什么,一边翻看一边跨进主院。

主院里的账房是个极为复杂的地方,李景允在将军府这么久,总共也就进去过两回,印象里里面有成堆的账册和一群焦头烂额的账房,每个账房眼下都挂着乌青,活像是地府爬上来的恶鬼。

他看见殷花月若无其事地跨进去,眉间皱成了一团。

一个姑娘家,在这种地方搅合什么?

摸去后院窗边,李景允侧头往里看。

还是那群眼下乌青的恶鬼,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怀里都抱着厚厚的册子。可是现在,这群人竟然都围在一张桌子旁边,姿态恭敬地候着。

花月坐在那张桌子后头,手里捏了朱砂笔,飞快地往册子上圈着什么,一本圈完,有人哀嚎一声,又十分感激地冲她行礼,抱起册子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余下的人如潮水一般围上来,纷纷把册子往桌上递。

李景允看得都觉得窒息,修改账目吗?那么多本,要改到什么时候去?

桌边那人神情很是专注,与在他面前的温柔低眉不同,对着旁人,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下笔干净利落,身上透着拒人千里的清冷,任是资历再老的账房,也只能恭恭敬敬唤她一声"殷掌事"。

没由来地觉得有点高兴,李景允抱着胳膊继续看。

前些日子上山春猎,她似乎堆积了不少账目没清,就算已经做得极快,也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看见长案本来的颜色。

整个账房里的人都松了口气,纷纷拱手朝她行礼,他以为她会靠在椅子里休息片刻,谁曾想这人只点了点头,又起身出了门。

卯时刚过,花月去了一趟厨房,厨房里的人看见她已经是熟悉得很,都不等她开口便迎上来道:"殷姑娘,今日厨房来了一批西湖鲜鱼,公子爷可爱吃?"

她在食材架子旁边站定,拿了一张纸出来道:"三公子不爱吃鱼,给他改成粉蒸肉。昨日的鸽子汤他一口没动,下次别往里放山药。早膳送粥过去,午膳多两个素菜。"

"好嘞。"厨娘点头哈腰地应下。

李景允靠在墙外听着,心想她还真是了解他,看来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她还花了不少心思。

唇角不着痕迹地往上勾了勾,他吸吸鼻子,故作不在意地继续听。

安排好膳食,花月想走,可刚一回头,她就看见了小采。

作为传递消息的丫鬟,小采知道的事比霜降还多一些,此时看见她,神情很复杂,两三步走上来低声道:"您背叛了常大人?"

她的声音很小,又是拉着人在墙边说的,所以厨房里那群忙碌的人不会听见。

花月也就不顾忌了,靠着墙好笑地道:"我从未在常归手下做事,如何谈得上背叛二字?"

"可是,您说了去观山会帮忙联系沈大人的,又如何会反过去坏他的事?"小采急得跺脚,"大皇子没了,常大人是接手他旧部的不二人选,您得罪谁也不好得罪他啊。"

"是他先想杀我。"

小采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可常大人说,您是鬼迷心窍,非要去救将军府的三公子。"

眼皮垂下来,花月语调跟着就冷了:"他说你就信?"

"本也不信,可……可主院那边传了风声,说您做了三公子的妾室。"小采恼恨地道,"您这是何苦?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沈大人,您大可回去他身边,也好过在这地方看人脸色。"

"去沈知落身边,然后跟他一起给周和朔当牛做马?"花月笑了,她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轻轻抚了抚,"你若是想去,我送你去便是。"

脸色铁青,小采退后半步,垂眼道:"奴婢没这个心思,但是眼下常大人已经与沈大人握手言和,咱们底下的人都开始纷纷往那边投靠,您要是不早做打算,以后再想报仇,可就没这么多人帮忙了。"

花月抬眼。认真地问她:"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你们反梁复魏的借口,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甘愿替我报仇了?"

面前的人僵住了,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了好半晌,才道:"您别忘了,没有我们遮掩,您的身份不一定能瞒得了这么好。昨儿在衙门,您跟人暴露了身份,子时我们就收到了消息。您要是觉得与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那若是被周和朔察觉,我们也不会伸出援手。"

轻笑出声,花月摸了摸自个儿背后:"上回我快死了,你们也没拉我一把,眼下又何必来威胁我。真想鱼死网破,大不了你们将我卖出去,我也将你们统统抖出来,咱们大魏的余孽,死也该死在一起。"

小采望着她,脸上出现了极为惊恐的表情。花月慈祥地拍了拍她的肩,然后转身,表情冷淡地往外走。

一跨出厨房,她就恢复了寻常的神态,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迈着碎步,端着笑意,继续前往下一处。

训斥不守规矩的下人,又指挥人修葺了半夜坍塌的旧墙,殷花月忙碌到了辰时,终于回东院去伺候三公子起身。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李景允没有起床气,她只喊了一声,这人便睁开了眼。

漆黑的眼眸像温泉里捞上来的玄珠,在晨光里笼着一层雾气,好看得不像话。他就这么盯着她,一动不动。

花月别开头,拧了帕子递过去。这人伸手接了,靠在床边半睁着眼问她:"去哪儿了?"

她笑着跪坐下来,低头答:"妾身如今虽是富贵了,但府中尚无新的掌事接任,许多事情交接不了,还是只能妾身去处置,故而早起四处转了转。"

那么繁杂的事务,在她嘴里就只是"转了转",李景允轻哼一声,懒洋洋地擦了擦脸。

花月拿了新袍子来给他换上,整理肩头的时候,她听见他闷声道:"真的没有话要跟爷说?"

唇角勾出一个和善的弧度,她从善如流地反问他:"您呢,真的没有话要同妾身说?"

面前这人恼了,挥开她的手自己将腰带扣上,半阖着的眼里乌压压的一片:"不说算了,爷才懒得管你。"

笑着应下,花月转身出去倒水,可等她端着水盆回来的时候,就见屋子里放了一副分外眼熟的盔甲。

毯子塞在盔甲里,成了一张红色的脸,两支铜簪往脸上一插,便是个极为生气的眉毛。

李景允又出府了,没知会她要去哪里。只留了这么个东西,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愤怒。

要是之前,花月定是会生气,万一将军来传唤,她又没法跟人交代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第一次看见这个场景,再想想现在,她倒是觉得好笑。

三公子不是这院墙关得住的人呐。

随他去吧。

摇摇头,花月放下水盆就要去收拾桌子,结果刚一动手,就听得外头有人朝这边跑过来,步伐匆忙。气喘吁吁。

"不好了。"霜降扒拉住门框,朝里头扫一眼,见只有她在,慌忙进来就道,"您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花月被她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弄得有些懵:"你先说清楚,我走哪儿去?"

咽了口唾沫,霜降急道:"刚刚传来的消息,知道您身份的那个奴才,本是要发配去边疆的,谁料突然被太子殿下带走了。"

心里一沉,花月垂眸:"太子好端端的带走一个奴才做什么?"

"还能为什么。前朝遗奴。"霜降掐着她的手臂,快给她掐青了,"他们不传话来我还不知道,您怎么能随便跟人暴露身份的,真当自己是什么御花园里随便的一条鱼,死生无妨?"

收拾好碗筷叠成一堆,花月无奈地道:"我也不是有意,那人先前就是西宫里的人,突然见着了,我想遮掩也没用。"

本来听说是前朝遗奴,她就只是想见见,碰碰运气,想着万一能套话出来也是好的。谁知道一见面卓安就认出她来了,泪流满面地跪在她跟前,要不是碍着柳成和在,都能给她磕头了。

"他应该不会出卖我。"花月道,"你先别急。"

霜降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恨不得给她戳个窟窿似的:"您是不是被男色迷昏头了?那人要真是什么忠奴,能突然背叛长公主告徐家一状?新主尚且叛得,您这旧主又算个什么?"

"……"眉心拧了拧,花月叹气,"我知道了。"

"我已经跟夫人说好了,就说您回乡探亲,且先出去躲几天,万一被查出来,也不至于被人在将军府里逮着。"霜降拉着她往外走,"车马都准备了,您只管跟着去。"

被她拉了个踉跄,花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桌边的盔甲。可也只来得及看一眼,她很快就被塞去了马车上,带着一包不知哪儿来的盘缠,晃晃悠悠地就上了路。

周和朔是个极其多疑之人,曾经因为怀疑姬妾偷听了自己和沈知落的谈话,而直接将人活埋,更是因为听见臣下要背叛他的风声,就带人将其抄了家。

上回东宫遇刺,要不是因为牵扯的人是李景允,周和朔也不会善罢甘休。

沈知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听见卓安被抓回来的消息,他立马赶了过去,想帮着说两句话。

结果,周和朔只随便问了两句,就将人安顿下去了。

这和他一贯的作风不符,沈知落扫了上头一眼,突然意识到他可能连自己也防备着,他只要在这里,周和朔就不会问很重要的问题。

他称病告了两天假,周和朔很爽快地允了,派人送他出宫。

沈知落转着罗盘,心里没由来地觉得慌张。

"我就知道是你的车。"

马车行到一半,车辕上突然跳上来个人,车夫吓得一勒马,沈知落没个防备,身子骤然前倾--

然后就被苏妙一把接了个正着。

她怀里抱着一堆东西,为了接他,哗啦啦都掉去了车厢里。苏妙倒是不介意,顺势蹭他脸侧一下,捏着他散落的墨发轻笑:"这么想我啊?"

微恼地推开她,沈知落道:"你怎么随便上别人的车。"

"你也算别人?"伸手将地上的几个纸包捡起来,苏妙顺手打开一个。拿出个扇坠在他的罗盘上比划了一二,"刚好买了东西想送你。"

沈知落觉得荒谬极了:"苏小姐,我这是天命乾坤盘,不是谁家公子的折扇,不可能挂俗世之物。"

"嗯嗯。"苏妙敷衍地应着,打量两眼道,"还挺合适,来我给你挂上。"

沈知落怀疑她根本听不懂人话。

赶着去找殷花月,苏妙的突然出现让他觉得烦躁,连带着语气也不太好:"昨日小姐不是还同兵部那位侍郎在一起?送他便是,拿来沾惹我做什么。"

柳眉高挑,苏妙乐了:"你这就吃上醋了?我与丹离只是恰好碰见。又不是故意走去一处的。"

还丹离呢,正经人家的姑娘,会上来就唤人的字?

沈知落收回罗盘避开她,冷声道:"是不是碰巧也与在下无关,在下忙着去办事,还请小姐下车。"

"办什么事,带上我呗。"苏妙眉眼弯弯地道,"我保证不碍事,你去哪儿我就在外头守着,等你忙完了,我带你去吃罗华街上新开的酒馆小菜。"

"下车。"他没有动容。

苏妙嘤咛一声,双手合十,央求道:"我有两日没见着你了,今儿就放纵我一回,可好?"

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沈知落沉声道:"你不下车也可以,正好我想去的是将军府。"

"去找我表哥?"苏妙仰脸笑问。

摇了摇头,沈知落看着她道:"去找殷花月。"

"……"

娇俏的脸错愕了那么一瞬,嫣红的唇抿起来,很快又松开,苏妙叹了口气,小声嘀咕:"别怪我没劝过你,我表哥这么多年从来没对谁上心过,就这个小嫂子,他是放在心坎里了,你若三番五次去找小嫂子,他生起气来,保不准跟你拼命。"

轻哼一声,沈知落扭头看向窗外:"你表哥是做大事的人,看着情深义重,可真到了要抉择的时候,殷花月只会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嘴巴鼓了鼓,苏妙不满:"他不会。"

"我没道理拿一条人命来与你赌你表哥到底会不会。"他不感兴趣地摇头,"我要做的就是在他舍弃之前把人救下来。"

拨弄了一下手里的扇坠,苏妙低低地笑道:"总有人说你无情冷血,该叫他们看看,想护着一个人的时候,大司命也是有血有肉的。"

她好像在难过,可脸上又笑出了两个酒窝,灌了蜜似的甜。

沈知落看了她一眼。

苏妙将散落的纸包重新抱回怀里,一个个码好抱紧,然后将扇坠放在他身侧,摆手道:"突然想起丹离还说要请我吃午膳,我还是先不回去了,你见着花月,替我问声好。"

说罢起身,艳红的裙摆一扬,跟朵骄阳下的花一般卷下了车辕。在车旁站定。她还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外头的车夫有些不知所措,扭头看着里头问:"沈大人?"

沈知落冷着脸看着那抹红消失在人群里,收回目光,平静地道:"继续往前走。"

车轮往前碾了一段路,又骤然停下。

沈知落掀开帘子下来,浅紫的瞳子往后一扫,满是不悦。

"大人?"车夫伸出脑袋来看他。

"罢了。"轻吐一口气,沈知落摆手,"你先回去,我去随便走走。"

"……是。"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没一会儿就淹没了紫棠色的背影。街边刚揭开的蒸笼里冒出雾气,一缕缕地如云一般向天上散去。

早上还晴了片刻的天,到晌午就有些阴沉了。花月站在别苑的庭院里,听着屋子里头几个人争吵。

"你不想又有什么办法?陛下的印鉴在沈知落手里,只有他才能集结散落的旧部,你不与他牵线,我们难道就这么单干?"

"单干有何不妥?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是啊,过来了,然后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碰上。"老人的声音低哑又愤怒,"眼下更好了,小祖宗能自个儿把身份泄露出去,周和朔尚是只听见了风声,可他麾下的禁卫却是想着立功呢。等人来把她命取走。你再说有何不妥吧。"

"你就是一根筋。"另一个声音也生了气,"在这地方谁找得来?再说了,有她在,不用咱们去找,沈知落早晚会上门的。"

听得无趣了,花月打了个呵欠,望着头顶上的乌云。

里头的两个人一个是前朝宫里曾经的总管,另一个是她的乳娘,自打她出宫开始,两人就借着她的名头私下网罗大魏残部,想着反梁复魏,重夺河山。

不过在他们眼里。她可能跟沈知落手里的印鉴是差不多的东西,有最好,没有也无妨,谁也无法阻止两位对权势的向往。

他们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关心她,就是想吵一架,然后连哄带吓地提醒她别再惹麻烦,她已经被太子身边的禁卫给盯上了,若再有麻烦,他们会直接舍了她,去投奔沈知落。

花月平静地看着他们,内心毫无波澜。

覆灭的王朝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她的父皇在她面前倒下去的时候。也没说过要让她担起殷家复兴的重任。花月之所以没有对他们的举动提出过异议,只是因为她想杀周和朔,而他们恰好也有这个目标。

但眼下来看,他们靠不住。

孙总管和尹茹吵完了抬头看的时候,花月正仰头在瞧树枝上的玉兰花,侧脸娴静柔美,温和恬雅,好像完全没有在听他们的话。

无奈地叹了口气,尹茹摇头:"也别指望她什么,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小主子,除了任性妄为,也成不了别的气候。"

在这件事上,孙耀祖与尹茹难得达成了一致,恨铁不成钢地冲她跺了跺脚,两人一起从月门离开了。

庭院里安静了下来,枝头上的玉兰有些开败了,柔软的花瓣落下来,恰好落在她的掌心。

盯着看了两眼,她突然想,李景允要是回到府里,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有点着急?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些虚妄之事,花月回神低笑,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成不了别的气候。"

天边彻底阴沉了下来,没一会儿就开始下雨,雨打在瓦檐上噼里啪啦乱响,遮盖了她的低语,也遮盖了院墙外突然响起的细碎脚步声。

第38章 给我种枇杷树那种喜欢

酉时末,大雨倾盆。

乌沉沉的天际被闪电撕开一条口子,急光乍泄,将雨幕骤然照成一片惨白。雨水砸在瓦檐上,噼里啪啦直响,院子里的花盆也不知是不是没放好,被风一卷,"啪"地摔在了地上。

花月已经长大了,没有小时候那么怕打雷,但此时坐在桌边看着时暗时明的花窗,她心里也不太踏实,手指收拢,面色紧绷。

又是"咔嚓"一声闪电,将院子里的树影映在了窗户纸上,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却看见那树下好像有几个人影。

只一瞬,天边就又暗了回去,树影和人影都重新没于黑暗,雨水在窗台上溅开,潮湿的泥土气息溢满口鼻,有什么东西趁着夜色悉悉索索地朝这边来了。

指节泛白,浑身发凉,花月没敢出声,左右看了看。踩着桌子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房梁。

刚将裙摆收好,门缝里就伸进来一把利刃,雪亮的刃口往上一抬门栓,大门就突然被狂风卷开,"哐"地砸向两侧。

瞳孔紧缩,花月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来的这别苑不容易被人找到,可换句话来说,一旦被人找到了,也没人能救她。

几个穿着蓑衣的影子进了门,开始四处翻找,湿答答的靴子踩在地上,留下了一串黏湿的脚印。这些人手里都捏着短剑,行走间蓑衣摆动,黄铜色的腰牌一闪而过。

是周和朔麾下的人。

这些人武功极高,上回去将军府抓她的时候,她连喊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余光瞥向旁边的窗口,花月眼底暗光流动。

将柜子和床底都找过之后,薛吉终于开了口:"门锁着,人是一定在这儿的,左右也逃不了,不如早些出来,也免得动起手来伤着人。"

屋子里没有回应,薛吉眯眼,抬头四顾。

"大人。"身边的禁卫小声道,"窗户好像没上栓。"

薛吉跟着过去,指尖一抵,花窗就飘开了。他往外看了一眼,跟着就带人翻了出去。

心跳得极快,花月盯了片刻,见他们没有要马上回来的意思,立马勾着房梁跳回地上,飞快地朝门外一蹿。

高大的影子倏地在门口出现,将她堵了个正着。

"真是厉害。"薛吉低头看她,一步步将她逼回屋子里,目光阴沉,"我就知道,上回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定是你装的,三番两次想从我手下逃走的丫鬟,哪能是什么柔弱之人。"

呼吸一紧,花月连连后退,苍白的小脸抬起来,无辜地冲他笑了笑:"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这副样子,骗得了殿下,骗不了我。"薛吉冷笑,侧脸上的刀疤显得尤为狰狞,"我抓过形形色色的人,扮猪吃虎这一套,在我这儿不管用。"

说罢,劈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反拧去身后拿绳子捆住。

花月吃痛,额上细汗涔涔,挣扎着道:"我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薛吉完全不信:"你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会从将军府躲来了这里。"

"大人误会。"她委屈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我可没躲,过来养胎罢了。"

"……"薛吉狐疑地打量她。

先前在观山上,似乎就有三公子身边丫鬟借着身孕飞上枝头的传言,这话许是有两分可信。但她是卓安改口供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极有可能与前朝有牵扯,带回去查出点什么,便是大功一件。

只犹豫了一瞬,薛吉就摆了摆手。

身后的禁卫用力将她推出了门,她踉跄两步站进雨幕里,瞬间被雨水浇了个透。

撇开水张口喘气,花月绝望地垂眼。

雨水是能冲刷一切的,今夜之后,院子里什么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李景允就算想找她,恐怕都找不到了。

风刮在湿透的衣裳上,贴着骨肉地凉。

"大人。"受着雨水,花月最后问了一句,"太子殿下与三公子怎么说也算交好,您要真动了我这肚子,不怕三公子与你算账?"

"三公子?"薛吉哼笑,"这大雨滂沱的天气,他定是在栖凤楼搂着佳人欢好,哪里还顾及得了你。等他发现你不见了,也不会找到我头上来。"

好像也是,她叹息,放弃了挣扎。

蓑衣在雨里不停地往下淌水,薛吉很烦这样的天气,手里的短剑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抬步跨过月门:"女人就是爱慕虚荣,找个寻常人家嫁了什么事也没有,偏生要往权贵身上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月门上有青绿色的藤蔓,久疏打理,乱七八糟地垂吊着,人一过,就勾住了雨帽的边缘。

恼怒地嘟囔了一句,他翻过短剑就要去割。

然而,短剑刚碰着一截蔓枝,那层层叠叠的藤蔓里就突然伸出一只手,掌侧击在他腕口上,雨滴四散间干净利落地缴了利刃,反手便朝他喉间一捅。

"噗哧--"

腥稠的东西在雨幕里飞溅出去,快得让人没有反应过来。

薛吉睁大了眼,茫然无措的瞳孔里映出一顶黑色的斗笠。雨水打在笠檐上,清凌凌地溅开,那斗笠缓缓抬起来,露出弧度极俊的下颔,和一双乌黑如墨的眼。

"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来人轻笑着问。

后头站着几个禁卫如梦初醒,纷纷拔剑上前,薛吉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想开口说点什么,人却抽搐着倒了下去。

赤红的血一缕缕地融进雨水里,他想捏,却怎么也捏不住,眼眸瞪得极大。不甘心地往上看,却只看见那人袖口里如银蛇一般飞出来的软剑。

太子麾下的禁卫,武功深不可测,是以能让殿下高枕无忧,宵小不敢犯分毫。

而眼下,六七个精挑细选的禁卫,在那人手下竟是不堪一击,泛着光的软剑擦着雨水飞抹过去,人倒下的时候,甚至没想明白自己的伤口在哪里。

有机灵的禁卫见势不对,想逃走去报信,可那人如同鬼魅一般,眨眼就不声不响地追了上来,从背后割开人的喉咙,脚下半点涟漪也没起。

临死之前,薛吉终于明白了过来。

"是……你……"

先前那个闯东宫救走韩霜的人,殿下没有怀疑错,真的是他。

将军府的三公子,李景允。

天边又炸开一道闪电,李景允抬头,英挺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杀气十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薛吉,似叹似惋:"你是不是想问我,难道不怕太子殿下找我算账?"

薛吉死死地瞪着他,眼白几乎爆出。

缓缓低下身子,他勾着唇将他喉间的短剑又送进去一寸,学着他的语气道:"这大雨滂沱的天气,殿下定是在宫里搂着佳人欢好,哪里顾及得了你,等他发现你不见了,也不会找到我头上来。"

一口血气上涌,薛吉恨恨地看着他,死不瞑目。

将他的雨帽拉下来盖住脸,李景允起身,回头望向后头站着的人。

殷花月怔愣地看着他,小脸煞白,如同一根湿透的芦苇,颤颤巍巍地立着。

神色缓和,他收了软剑,大步走过去将自己的斗笠戴在了她头上,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喘气。"

随着他的力道一咳,花月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她脑袋太小,斗笠戴不住,倾斜下来盖住了半张脸。

胡乱伸手将斗笠拉上去,花月仰头想说话,冷不防嘴上就是一痛。

用额头替她顶住笠檐,他低下头来,不由分说地便咬了她一口,不轻不重,落在唇上只一个浅白的印子,眨眼就消失不见。

"叫我好找。"低哑的声音听着有两分恼意,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眼神软了软,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刚想开口,就被他吻了回来。

清冽的雨水气息,混着杀戮刚过的急喘,不由分说地闯进来,搅乱了她所有思绪。

腰身被箍紧,雨水也都被遮挡,她那惶惶不安的心好像终于归了位,在这鲜血遍地大雨倾盆的地方。骤然找回了踏实的感觉。

缓慢地眨了眨眼,花月抓紧了他的衣裳。

李景允一顿,接着动作就更加猛烈,按着她的后脑勺,像是想把她揉进骨子里。

雨越下越大,可是好像没有先前那般阴森恐怖了。

花月坐在屋子里,雨水还顺着裙摆在往下淌。她不安地看了看窗外,小声问:"那么多尸体,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李景允褪了外袍,伸手就去解她的腰带:"发现不了,若不是府上车夫出卖消息,他们自己都找不到这地方。"

车夫?花月回忆了片刻。黑沉了脸。

府上奴才都是她管着的,这是她自己看走了眼。

刚有些生气,脑门就被人一弹。

"不跟爷告罪,自个儿在这生什么气?"面前这人眸子乌压压的,比天边的云还暗,"你知道爷为了找你,花了多大的功夫?"

心虚地低头,花月伸手按住自己的腰带:"妾身也是不得已。"

"你是不得已?你就是蠢。"他掰开她的手,分外恼怒地将人抱过来,"别动。"

哭笑不得,她道:"公子又想与妾身亲近。"

"近猪者笨,鬼才想同你亲近。"他冷声低哼。嫌弃地将她湿透了的罗裙褪下扔去地上,然后扯来被褥,将她冰凉的身子整个裹进去,从外头一并抱住。

"你得明白一点--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爷的身边,逃去哪儿都不如来跟爷喊救命有用。"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半眯着眼道。

花月十分认同地点头,然后问:"今日您在府里吗?"

"……"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李景允含糊地道,"爷又不是不回去了。"

怀里的人笑了笑,裹着被子打了个呵欠,没有要问他去哪儿了的意思,只拉过他的手,就着褪下来的袍子,将他指间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你好像很畏惧鲜血。"他垂眼看她,另一只手揉了揉她半干的长发,"上回在山上,还说见过一次以后就不会怕了。今日瞧着,却还是没敢呼吸。"

软绵绵地应了一声,她没多解释,想就这么糊弄过去。

然而,身后这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对这个感兴趣了,半抱着她问:"以前有过什么经历?"

"没有。"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花月将脸别到一侧。

微微泛红的耳垂出卖了她的谎言,李景允默不作声地瞧着,拿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颈侧。

"痒。"她皱眉。

"小命都是爷捞回来的,让你受着点痒怎么了?"他捏住了她的后颈,"别乱躲。"

这话说得实在太理直气壮,花月琢磨了半晌也没地儿反驳,只能任他抱着。

人一安静下来,触感就格外敏锐,她好像察觉到这人抱着她的手在轻轻发抖,像是极度紧张又骤然松弛之后的自然反应,不太明显,但抖得她心里跟着一软。

"公子。"她迟疑地开口,眼尾轻轻往后瞥,"您今日要是赶不及救妾身,会不会很难过?"

抱着她的手一紧,接着那人就在她侧颈上狠狠咬了一口:"你说呢?"

眼眸微亮,她抿了抿嘴角,又试探着道:"不是死了养久了的狗的那种难过,是……会不会给妾身种棵枇杷树,多年之后看着树还能想起妾身的那种难过。"

李景允:"……"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喃喃道:"淋多了雨,难免头疼脑热的--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还枇杷树呢,他有那闲工夫不先把人救回来更好?

面前这人悻悻地别开了脸,像是对什么失望了一般。李景允也不知道她在失望什么,顺手找了帕子来,就胡乱搓揉着她的脑袋,直到青丝干透,才将她抱回床上。

一挨着床,花月打着滚儿就滚去了最里头,贴着墙背对着他。他又气又笑,覆身上去咬住她的肩:"知恩不图报,还跟爷尥蹶子,你属驴的?"

花月吃痛,倒也没挣扎,咬牙闷声道:"困了。"

"先别睡,告诉爷太子的人为什么抓你。"他闷声道,"不然下一回还是会有人来。"

翻过身,花月一本正经地道:"不就是因为前朝之事。说来也只能怪太子多虑,大魏覆灭多年,当下他的对手分明应该是夺权的中宫和长公主,他却偏要和一群什么也没有的人为难。"

李景允在她身侧躺下,手垫在脑后,嗤笑:"要不怎么说你蠢呢,真以为大魏没了就是没了?"

她不解地扭头看他。

轻叹一口气,李景允道:"梁朝是入侵建国,人自然没大魏的人多,眼下朝中大魏旧臣占了大半,宫里各处也都还有魏人,要不是殷氏主族全灭。血脉无存,太子殿下怎么可能睡得了这么多年安生觉。"

"先前坊间就有流言,说殷大皇子死归死,却还留下了皇室血脉和先帝印鉴。太子为此屠杀无辜之人过百,遍寻无果,不了了之。结果春猎还遇见常归想复仇,他对魏人,就更是深恶痛绝。"

李景允侧眼,对上她若有所思的眼眸,微微一笑:"若只是普通的魏人,保命不难,可若是跟前魏皇室有牵扯,那可就不一样了。"

睫毛颤了颤,花月飞快地垂眼,低声道:"前魏皇室死得一个不剩了,还能有什么牵扯。"

"未必。"他懒洋洋地道,"爷听说,前魏皇帝有个私生女,坤造元德年十月廿辰时瑞生的,不知流落去了何处。"

浑身一僵,花月拉过被褥盖住了半张脸,指尖冷得冰凉。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前魏皇帝的女儿,打从还在腹中之时就被国师说是不祥之人,不能入族谱,不能有名分,养在西宫里长大,连声父皇母后都喊不得。近侍伺候,都只唤她西宫小主,就连殷宁怀,也从来不喊她妹妹。

她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大魏的崩塌而被埋葬,等她报了仇,就能悄无声息地消失。

结果不曾想,在这么一个雨夜,她从身边人的嘴里听见,云淡风轻得像是茶余饭后的闲聊。

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花月咬了咬指甲,脑子里一根弦绷得死紧。

李景允还在继续说:"若真有这么个人,被太子殿下找着了,那可真是要死无全尸了。"

他说得很轻松,尾音微微上扬。

然而,身边的人听着,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寒气从她身上透出来,浸染了被褥,连带着他都有些冷。

轻轻一哂,李景允伸手,握住了她抓着被褥的手指。

触手如冰。

"怎么冷成了这样。"他脸色微变,将她双手都拿过来。捂在自己手心里,抬眼斥她,"想什么呢?"

哆哆嗦嗦地从他身上吸了点温度,她极为勉强地笑了笑:"妾身只是在想,公子都知道的消息,太子怎么会不知?"

面前这人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爷知道的比太子多多了,东宫那点情报网,大多还是爷给过去的消息。"

"那……"指尖动了动,她低声问,"这个消息,爷也会给太子吗?"

眼尾一跳,李景允凝神看她:"你好像很在意这个事。"

"没。"她极快地否认,思忖片刻之后,身子软软地就朝他贴了过来,"妾身只是好奇。"

被褥下的身子连中衣都没穿,就这么贴过来,线条柔滑温暖。

轻吸一口凉气,李景允暗暗咬牙,心想谁说殷掌事清冷来着?使起美人计来也没见含糊,老实跟他招了也不会有事,可她偏愿意走这歪门邪道的。

他是那种会为美色低头的人吗--

他是。

目光幽深地扫过她晶亮的眼,李景允沉默片刻,无耻地伸手点了点自个儿的唇:"这儿有点干。"

花月一愣,倒也识趣。抓着他的肩爬起来,吧唧一口亲在他唇上。

这人好像不是很满意,眼含嫌弃地瞪着她。

心虚一笑,花月犹豫地攀着他的肩,又凑过去,极为缓慢地碾吻过他的唇瓣,舌尖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行了,爷不说出去。"捏着她腰身的手紧了紧,李景允盯着她水光泛泛的唇瓣,哑着声音就又想往上压。

花月连忙抵住他的心口,略微惊慌地道:"今日您也累了。先歇了吧。"

抵触和害怕,从她的眼神里清晰地传达出来。她看起来很是紧张,生怕开罪了他,说完又朝他笑了笑,弥补似的给他看两个弯弯的月牙。

李景允一怔,突然想起她说的"懂分寸",身上烧起来的火顿时熄了大半。

殷花月没撒谎,他再意乱情迷,她也是个懂分寸的人,可以亲吻,也可以拥抱,甚至可以开玩笑说在想他。但她不会让他越了界。

李景允突然发现,若不是有一层身份压着,她对他,恐怕也会像对旁人一样,清冷、淡漠、拒人千里。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瞬间很糟糕。

沉默地躺下身子,他扯了被褥盖住自个儿,低声道:"睡吧。"

"公子好梦。"身后的人说着,轻轻松了口气。

应付他似乎让她很为难,李景允冷着脸想,与他亲近的时候,心里恐怕也没个好想法。

不过,既然落他手里了,他可是不会放人的,不高兴就忍着,他反正不心疼。

气闷地入睡,李景允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里殷花月跟着沈知落往一个巨大的乾坤盘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朝他挥手:"公子不用送了,后会有期。"

送?他非把人抓回来打个半死不可。

打沈知落个半死。

……

"阿嚏--"莫名打了个喷嚏,沈知落看了看眼前飘过去的罗裙,那上头脂粉极重,香味浓郁。

嫌弃地抬袖挡住口鼻,他皱眉问:"你要玩到什么时候?"

苏妙趴在一旁喝酒,她看起来酒量极好,两个小坛子见了底,脸都没红一下。软软地靠撑在桌上,她斜眼看过来,媚眼如丝地道:"沈大人要是忙,就先走啊。"

先走,然后把她留在这龙蛇混杂的栖凤楼?

沈知落气笑了,他放了袖子冷声道:"苏小姐要作践自己在下没有意见,但顶着在下未婚妻的头衔在外头花天酒地,似乎不太合适。"

第39章 这玩意儿,她也没有

听他说得"未婚妻"三字,苏妙的眼里骤然流出光来,如桃花绽怀,似风情漫山。她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微凉的食指轻轻敲了敲他手背上鼓起来的青筋。

"你又吃我的醋。"娇嗔的嗓子,带着勾人魂魄的轻挑。

沈知落阴沉着脸,浅紫的瞳孔里透出十成十的厌恶来:"我没有。"

她咯咯笑起来,也不与他争,葱白似的指尖点上旁边的酒坛,眨眼就开了封泥。

"姑娘。"有人过来轻声劝她,"没您这样喝酒的,伤身子,您要是想喝点,咱这儿还有桃花酿,也比这烈酒来得温和。"

沈知落抬眼看过去,就见大堂里迎客的俏官儿走过来,倾下身子来柔声劝她:"我给您倒点儿?甜的,很好喝。"

苏妙怔然地看着他,突然就软了嗓子撒娇:"小哥真好,温柔疼人,声音还好听得紧。"

俏官儿被她这一夸,耳根直泛红。苏妙拉着他坐下来。又轻轻拍了拍酒坛子:"陪我喝两杯?"

没见过这么讨人喜欢的姑娘,俏官儿想说自己还忙,可看着她这掺了蜜似的笑脸,心下也不忍,还是坐下来将她手边的烈酒换了,顺带给她拿了两块糕点。

苏妙看得笑了,眼波盈盈地问:"你们栖凤楼的招待这么周全?"

像焰火在眼前盛开一般,这姑娘容色瑰丽得不像话。俏官儿红着脸退后两步,低头道:"没有哩,单是看姑娘心情不好,这些不收姑娘银子。"

"这样啊。"她抱着糕点盘子,狐眸弯弯,"那多谢小哥了。"

俏官儿胡乱点头,步伐凌乱地离开了。

指尖沾了糕点上的糖霜,苏妙伸出舌尖尝了尝,笑着回头:"这还挺好吃。"

眼底一片阴冷,沈知落收拢衣袖站直身子,漠然道:"你爱吃就吃个够吧。"

说罢拂袖,星辰的光在她眼前一晃,遮云蔽日般地朝外卷去,他走得极快,带着几分怒意,片刻就消失在了拐角。

手托着腮帮,苏妙痴痴地看着,笑道:"整个栖凤楼的好颜色,也抵不上他生起气来的眉眼呐,啧,真是惹人怜爱。"

随身丫鬟木鱼麻木地听着,觉得自家小姐对"惹人怜爱"这四个字真的有很大的误解。

"您还要喝?"木鱼看了看大门的方向,"大司命要走远了。"

"走就走吧。"她潇洒地摆手,点了两个姑娘来陪自个儿喝酒,眼尾媚气横生,"今儿要么他来接我,要么,我就喝死在这儿。"

没必要啊,木鱼直摇头,谁都知道大司命心里没她,小姐自己也清楚,沈知落也就是碍着太子和三公子,才应承与她的婚事,哪里又会管她的死活。

出了栖凤楼的大门,沈知落在自己的马车边看见了常归。

他一身粗布衣裳,脸上贴着乱七八糟的胡子和刀疤,压根看不出原来的面目。但沈知落认得他的眼睛,那双靠仇恨撑着三分活气的眼睛。

停下步子,他问:"有事?"

常归已经与他言和,眼下对他倒是没那么仇视了,只似笑非笑地朝他伸手:"印鉴。"

沈知落从袖口里掏出一叠盖好印鉴的纸,递给他。

"真是小气。"嘀咕一句,常归收了纸,又朝栖凤楼里看了一眼,"你就把人扔在这儿?"

绕开他往车上去,沈知落不咸不淡地道:"轮不到你管。"

"不是小的要插手什么。"常归伸手按住他的车帘,半眯着眼道,"东宫既然已经对你起了疑心,那你还不如早些跟她完婚,有将军府做掩护,你我行事也更方便些。"

紫瞳里闪过戾气,沈知落在暗沉沉的车厢里抬眼,目光像淬了毒的羽翎。

常归瞧着,不觉得害怕,反而是更高兴了些。他拍着手道:"知晓命数的国师,也难免有被自己的命数玩弄的时候。你瞪我也无用,聪明如你,自是知道该怎么做的。"

乾坤盘转了一圈,被他伸手压住,沈知落垂下眼,浑身气息突然暴躁。

常归松手,飞快地躲了去,一边躲一边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曾经有人说,大魏的命数都在沈知落一人手里,他掌风调雨顺,也知天道轮回。只要有他在,大魏必定昌盛百年。

可是啊,没有朝代会一直统治天下,也没有凡人真的能逆天改命。

他沈知落,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越笑越厉害,常归扶着街边墙壁咳了两口血,伸手一抹,尽抹在那叠纸上。

沈知落在车上坐了好一会儿,还是回到了栖凤楼。

苏妙已经喝高了,抱着个身段窈窕的歌姬,将脸埋在人家的胸口,嘤咛地道:"姐姐你好香啊。"

那歌姬被她弄得双颊泛红,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见着有人来,慌忙转头:"大人!"

沈知落看着她胸前埋着的那个人,眼里的嫌弃盖也盖不住。

闻到他身上那股子奇异的香气,苏妙扭了扭身子,从白软的团子里抬起脸来,眼尾尽是狐媚颜色:"啊呀,你还是回来了。"

她舔了舔嘴唇,朝他伸手:"我可不能再喝了,再喝会死在这温香软玉里。你送我回家吧?"

沈知落很想知道,对着他这张冷淡又充满厌弃神色的脸,她到底是怎么做到满眼春色渴望不已的。

他捏着乾坤盘朝她示意,想告诉她他手里没空,要回家就自己起身。

结果苏妙竟是直接伸手,抓住了他递过去的罗盘。

山泽通气、雷风相薄的乾坤盘。被她当块木头似的抓着,纤细的手指在上头捏得泛白,莹莹的指甲圆润乖巧,抠着初爻那一块凸起,硬生生借力站了起来。

"咔"地一声响,初爻脱离乾坤盘,孤零零地落去了地上。

沈知落:"……"

"什么东西掉了?"苏妙迷迷糊糊地低头,又仰头一笑,"不管了,回家。"

她上前去抱他的胳膊,沈知落拂袖躲开,低身去捡那一小块东西,浅紫的瞳孔里盛满怒火。

苏妙没看见,她伸手又去抱他,捏住他的胳膊朝他笑得又傻又甜。

初爻躺在手心,已经放不回乾坤盘上,沈知落牙咬得死紧,毫不留情、近乎粗暴地将她甩向一旁。

"咚"地一声响,苏妙头磕在了木椅扶手上。

她身子一僵,眼里有片刻的清醒。

"小姐!"木鱼吓坏了,连忙去将她拉起来。

额头红了一块,苏妙再抬眼,依旧像是在醉酒,眼神迷离,盯着沈知落,像是在看远方的山。

"算啦,我找得到回家的路。"

揉了揉额角站直身子,她洒脱地摆了摆手:"也不是很需要你。"

一身酒气,带了三分桃花香,苏妙勾手将荷包给了掌柜的,搂过木鱼就往外走,裙摆飘飘,像个来去不羁的桃花仙。

可是,桃花仙很委屈,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到府邸,倒在床榻上睁大了眼。

木鱼满怀担忧地看着她。

苏妙想睡一觉,但直到天亮的时候,眼睛也没闭上,就那么盯着床帐出神。

情况不太妙,木鱼焦急地往外走,想去请个大夫来。

不曾想,路过西小门,她撞见了翻墙回来的三公子和殷氏。

此时天光乍破,朝霞初染,一向独来独往的三公子抱着人从墙头跃下来,被旺福逮了个正着。

凶恶的旺福张嘴就想咬人,可牙刚龇出去,一个气味熟悉的人就被递到了它面前。

看清了是它喜欢的那个姑娘,旺福到了嘴边的咆哮变成了毫无气势的一声"嗷呜?"

李景允冷哼,将人搂回怀里,分外欠揍地冲它做了个大大的口型--爷!的!

"……"

木鱼觉得,给小姐请大夫的时候,要不让三公子也顺带看看吧?

花月被他按在怀里,分外不自在地问:"公子,妾身能下去了吗?"

李景允"啧"了一声。边走边道:"你当爷想抱着呢?这么沉。"

嘴上说着,手上却是没有要松的意思。

花月挣扎起来,哭笑不得:"沉就让妾身自己走。"

"你脚步声重,爷怕你把府里下人惊醒了。"

这话倒是挺有道理,花月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一转脸就看见了不远处目瞪口呆望着他们的下人。

花月:"……"

木鱼:"……"

李景允冷漠地松了手,花月跳去地上,理了理衣裙,挂上了从容的笑意:"这么早啊。"

木鱼朝他们行礼,还有些没回过神,下意识地喃喃道:"奴婢去给小姐请大夫。"

"表小姐生病了?"

木鱼点头又摇头。为难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大夫管不管用。"

花月怔愣,目光飘向西院。

苏妙是在男儿堆里长大的姑娘,小时候没少跟着李景允去练兵场上玩沙子,所以身子骨倍儿棒,哪怕她想学林黛玉生个病装个弱都不行。

花月跨进门的时候,正撞见她下床来倒水喝,一整个茶壶拎起来往嘴里灌,连个杯子也没拿。

"表小姐。"她目光往下扫,落在她光着的玉足上。

脚趾一缩,苏妙一个骨碌滚回床上,看看她。又看看后头一脸不耐烦跟着进来的自家表哥,诧异地道:"大清早的,您二位这是来干什么了?"

"好意思问?"李景允进门就随意坐下,背朝着她道,"一整夜不睡觉又作什么妖呢。"

苏妙看向木鱼,后者无声无息地将自己埋去了纱帘后头。

轻叹一声,她拢了一把披散的青丝,嘟囔道:"睡不着你也管。"

花月拿了银梳来,随手就给她挽了一个发髻,用梳子斜斜拢住。

"厨房里今日应该准备了莲子银耳汤,还有八宝珍和枣糕,表小姐可有什么想吃的?"她低头看着她,温柔又耐心地道,"要是都不想吃,还可以吃排骨面,拉得劲道的面条,浇上卤好的小排骨,滋味儿也不错。"

苏妙本来不饿的,被她这一说,肚子咕咕直叫。她咽了口唾沫,喃喃道:"家里厨子做的面条黏糊糊的。"

"表小姐若是想吃,我去给你做,不会黏糊。"伸手替她抿了抿头发,花月柔声问,"想吃不想?"

鼻尖耸了耸,苏妙看她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扑上来把她抱住:"小嫂子--"

李景允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就见那小混蛋抱着他的人,脸使劲往人胸口蹭。

"苏妙。"他黑了半张脸,"撒手。"

"我不。"苏妙扭着身子哭,一边哭一边蹭,"这人世间多的是冷漠无情,只有小嫂子待我如珠如宝,小嫂子你别跟我表哥了,跟了我吧……"

额角一跳,李景允大步上前,扯了她的胳膊就要把人扔开。

"哇--"这下苏妙是真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抓着花月的手,委委屈屈地喊,"小嫂子~"

她这人本就生得好看,撒起娇来神仙也顶不住,花月心里跟着酸软了一下,伸手就拍开李景允的爪子,将她搂过来道:"不哭不哭,有什么委屈都跟我说说。"

李景允:"……"

他觉得苏妙有毛病,这么大个姑娘,为什么还要撒娇。跟别人撒娇就算了,花月跟她熟么就这么抱得死死的。

更有毛病的是,对着他防备万分的殷花月,眼下搂着苏妙,跟搂着什么宝贝似的,完全不在意她在她身上蹭,还拿了帕子给她擦脸,琥珀色的瞳子温柔得不像话。

吃个女人的醋很离谱。李景允想。

更离谱的是,他吃得还有点重。

搬了凳子来坐在床边,他冷眼看着殷花月,想让她懂点眼色,赶紧把人松开来哄他。

结果这人头也没抬,自顾自地低声问:"谁欺负你了?"

苏妙扁着嘴,鼻尖通红:"沈知落。"

冷笑一声,李景允道:"他能欺负你?你一拳能把他那身子骨给打散架。"

床上的两个女人同时转头瞪了他一眼。

李景允闭了嘴。

花月叹了口气,一边给她擦脸一边道:"沈大人那个人,就是不太会疼人的,先前在宫里。他身边没有宫女,就连太监也是一月一换,没半个亲近的人。"

苏妙抽抽搭搭地问:"那他为什么同小嫂子相熟?"

下意识地看了李景允一眼,发现他目光不太友善,花月抿唇,含糊地道:"我先前伺候的主子与他有两分交情,所以也算面熟。"

光只是面熟,沈知落怎么可能三番五次地来找她。

苏妙心里叹气,抱着花月细软的腰,也不舍得难为她,只哽咽两声,又蹭了蹭她的肩。

花月有些不忍心:"你要是实在受不住,就再想想法子,将军府高门大户,不愁嫁娶婚事。"

"定都定了,要是悔婚,不显得我薄情冷血嘛?"苏妙嘟囔,"再说了,这婚事打着赌呢。"

心里一沉,李景允下意识地想去堵她的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苏妙张口就道:"表哥说的,我能去观山把沈知落搞到手,让他一整日出不得门,他就把他最爱的汗血宝马送我。"

"……"

纱帐被风吹了起来,连带着玉钩上垂着的丝绦也晃来晃去。

窗外有奴仆在扫昨夜的落花,扫帚声一下又一下,沙沙作响。

花月想起了自己走投无路的那一天,眼前是跟着苏妙走了的沈知落,身后是站着看好戏的李景允。

他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也是,爷眼下就算想娶别人,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来当这个出头鸟。

若是无心,便是一句自嘲的感叹,可若这一切是他想好了的,那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寂静无声的屋子里,殷花月缓缓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人。

李景允眼里有一瞬的失措,可也就那么一瞬,他收敛好神色,双眸无波无澜地朝她回视过来,表情里没有丝毫的心虚和愧疚。

"怎么?"他道,"我让苏妙追求她喜欢的人,事成送她东西做嫁妆,有错吗?"

花月沉默,盯着他那漆黑如墨的眼看了许久。然后笑了:"没有。"

"公子自然是不会做错事的。"

即便他随意牺牲自己表妹的幸福,即便他在她需要人帮忙的时候用苏妙支走了沈知落,即便他可能一直在欣赏着她的狼狈和走投无路的窘迫。

但他是公子,他错了也没错。

胸口微微起伏,花月抿唇,露出一个极为标准的假笑,然后移开了目光。

气氛突然有些不对劲,苏妙擦干了脸,捏了捏她的手:"小嫂子,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伸手替她将碎发别去耳后,花月低声道,"表小姐不用在意我,主人家是不用跟下人道歉认错的。"

牙根一紧,李景允略微有些恼:"你胡说八道什么。"

"表小姐是想吃面还是睡觉?"她像是没有听见他在说话,仍旧低声问苏妙。

苏妙瞥着自家表哥,无辜地咽了口唾沫:"吃……吃面?"

"那我去做,您稍等片刻。"

恭敬地颔首,花月起身往外走,路过李景允身边的时候,他好像伸手抓了一下。

然而她正好收拢了手交叠在小腹前,与他的手擦指而过。

背后传来一声低咒,她没细听。抬步跨进了门外的晨光里。

李景允坐在原处,浑身气息低沉,眼神里带着刀子,一刀一刀地往苏妙身上捅。

苏妙抱头哀嚎:"怎么回事啊,我也没说什么呀。表哥你自己想想,肯定是你哪儿做错了。"

"废话。"李景允恼恨地低声道,"爷要是没做错,会由着她甩脸色?早教训人了。"

"嘁--"苏妙唏嘘,连连摇头,"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小嫂子那么好的人。怎么突然就给你做妾了,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又诓人了?"

"没有。"他答得飞快。

苏妙眯着眼,满脸质疑地盯着他。

"行吧。"李景允退了一步,"是有那么一点,但她不至于这么快发现,眼下跟我生气,肯定是不高兴我撮合你跟沈知落,没别的原因。"

苏妙扁嘴:"啊,小嫂子也喜欢沈知落吗?"

"她瞎吗,她才不喜欢。沈知落那样的人,也就你看得上。"李景允冷笑。

翻了个白眼,苏妙道:"小嫂子不喜欢沈知落,那你这么着急撮合我跟他干什么?"

喉咙一噎,他别开头,烦躁地踹了一脚旁边的矮凳。

"臭不要脸。"苏妙抱着被子道,"你打小就这样,想要什么不直说,拐弯抹角地自己想手段去拿,要是个物件也就罢了,小嫂子是个活生生的人呐,我是她我也气,怎么被你这么个孽障给盯上了。"

背脊微僵,李景允扭头看她。

苏妙吓得扯着被子就盖住了脑袋,瓮声瓮气地道:"老娘心情也不好,先说在前头,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去找小嫂子说你坏话。"

李景允没动手。

他那张惯常带着傲气和不屑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伤怀,如骄阳坠山,青雾漫海。

"你们女儿家。"他沉声开口,眼神冷淡,手指却无意识地磋磨着袖口,"你们女儿家,一般都喜欢什么样的人?"

苏妙觉得稀奇,伸出脑袋来看他,打量两眼之后笑道:"完了呀表哥,您这是遇着劫数了?"

"没有。"他硬着脖子道,"随便问问。"

也懒得跟他争,苏妙坐起来,一板一眼地道:"女儿家喜欢体贴的人呀,没事送个首饰衣裳,有空带去听听戏,最好还知天命、懂八卦,有一双浅紫色的眼睛。"

前头都听得认真,听到最后一条,李景允抽出了袖中软剑。

"但是--"苏妙连忙按住他,找补道,"但是小嫂子那人不一样。"

"她缺的肯定不是首饰衣裳和紫色眼睛。"

李景允收回了软剑,抱着胳膊看着她。

苏妙想了一会儿,叹息道:"我觉得她缺人疼,别看她平时做事干净利落的,骨子里也跟我一样是个小丫头片子,夫人疼她,她就掏心掏肺地对夫人好。你若是拿真心疼她,她肯定跑不了。"

"可问题是。"她目光落在他心口,偏着脑袋似嘲非嘲地问,"真心,咱们有这玩意儿吗?"

面前这人沉默了片刻,脸色有些难看。

"这话你不如去问她。"半晌之后,他道,"爷怀疑她也没有。"

苏妙错愕地瞪大了眼。

她那不可一世的、仿佛把全天下都踩在脚底的表哥,眼下竟然板着一张脸,略带委屈地同她道:"爷待她那么好,她也没说要给爷做排骨面。"

拉得劲道的、浇上卤好小排骨的排骨面。

第40章 醋坛子破喽

奶白的汤锅里咕噜噜地冒着泡泡,卤好的小排骨放在灶台一侧,油光鲜亮。

花月将拉好的细面放进锅里,用长长的竹筷轻轻搅动,神情专注,动作熟练。

厨房里的几个厨娘都站去了庭院里,伸长脖子往里看一眼,然后缩回去继续嘀嘀咕咕。

"不是已经是妾室了吗?怎么还做下人的活儿?"

"殷掌事这妾室,一没下定二没纳礼的,就是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趁着公子年轻气盛搅合那么一回,不就有了嘛,也算不得正经主子。"

"可我听说三公子还挺宠着她的。"

"三公子什么德行,新到东院里的东西,他都要热乎一段时候的,等这春去秋来,谁还把她当回事。"

声音不大,花月却还是听了个清楚,要在平时,她必定出去训斥,将军府里向来不容嘴碎的下人。

可眼下,她觉得没意思。

竹筷将煮好的面条挑了出来,花月浇上小排骨,打算往外端。就听得外头突然安静了下来。

"霜降姑娘。"有人小声唤了一句。

霜降气得双眼微红,上前来就骂:"这院子里哪个主子宠谁不宠谁,轮得着你们来议论?她殷花月就算不做东院的主子,也是你们头顶的掌事,月钱不想拿就走人,别搁这儿碍人眼!"

几个厨娘被吼得纷纷低头,缩成一团。

霜降犹觉不解气,大步跨进厨房,看见她就沉了脸道:"我当你是聋了呢,听不见外头的热闹。"

花月朝她笑了笑,笑意难得地进了眼底:"我赶着去给表小姐送面呢。"

"你也就这点本事了。"霜降气急,口不择言,"他们护着你活下来,是让你在这儿给人骂、给人做面条的?与其就这么苟活度日,你还不如学学常--"

"霜降。"花月飞快地打断她,皱眉。

将那忌讳的名字咽了回去,霜降咬牙,一脸不服。

轻叹一口气,花月带着她往外走,越过那群噤声的厨娘,踩在铺着青石板的小道上。

"我现在只是个下人。"

托盘里的碗冒着热气,花月望着前头,轻声同她道:"下人能做的只有这些事,我做不了常归,也变不成沈知落,你要是真的很失望,可以装作不认识我。"

嘴唇几乎咬出血,霜降恼道:"你这么自暴自弃,他们只会越来越看不起你。"

"他们看得起我,我也只是将军府的下人。"

"撒谎。"她抬眼看向这人的侧脸,眼底灼灼有火,"谁家的下人有这通天的本事,让薛吉死得悄无声息。"

步伐一顿,花月下意识地扫视四周,确定无人能听见这低语,才黑了脸道:"你不要命了?"

"我就是不明白。"指节捏得泛白,霜降闷声道,"你有本事拿自己当饵诱杀薛吉,为什么还任由这些狗东西踩在头上欺负。"

薛吉是周和朔的心腹,他一死,禁卫军少说也得乱上几个月,这能给他们极大的空子,原本停滞的几件事,也能因此顺畅进行。

若霜降是今日收到的消息,她也会以为薛吉的死只是个意外,是恰好撞上了。

但她是在昨日殷花月上车离开的时候听见的。

这人踩在车辕上,云淡风轻地同她说:"你早些准备,一旦东宫禁卫有所松动,就将人送进去。"

彼时她还不明白,好端端的东宫禁卫,为什么会松动,直到刚才顺利地将他们的人安插进东宫,她才发现,殷花月是蓄谋已久。

哪怕三公子不去那一趟,薛吉也是必死无疑。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霜降想不明白,但她知道,殷花月不是孙耀祖嘴里的百无一用,她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早已经开始了她的算计。

这些算计连她也没有告诉。

喉咙发紧,霜降红了眼睛,不知道自己是在气什么,只狠狠地瞪着她。

托盘里的面条吹不得太多风,花月拿了盘子将碗口扣上,突然腾出一只手来,捏着他的拇指,轻轻晃了晃。

"这些年欺负我的人少了不成?"她睨着她,笑得狡黠又坦然,"让他们说两句又怎么了,日子还是要过。"

霜降板着脸,不为所动。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你见不得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东宫小主,变成一个任人碎嘴的奴婢。"她软了语调,柔声道,"可人家也没说错什么,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

"你不跟那三公子好上,就什么事也没有。"霜降鼻音浓重地嘟囔,"泯然众人分明是最周全的,你偏要同他搅合,你知道韩家那小姐暗地里来打探了多少回了吗?"

指尖微微一顿,花月别开头:"我说过了,那是逼不得已。"

"当真是逼不得已,还是你顺水推舟?"霜降咬牙,"我不信你要真不想跟他搅合,还能没有别的办法!"

"……"

步子加快,她绕过月门,略微仓皇地想跨进表小姐的院子。

霜降在院门外就停了下来,她不会跟着进去,但她站在原地,还是沉声道:"沈大人没有说错,你偏执在这一个人身上,会吃苦头的。"

声音从后头飘上来,被风一吹就听不见了。花月闭眼,稳住心神,重新挂上笑意推开了主屋的门。

苏妙睡着了,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李景允转头朝她看过来。

放轻了脚步,花月将碗放在桌上,困惑地低声问:"表小姐不吃面了?"

"睡着了怎么吃?"扫一眼她端来的面,李景允冷哼,"糊的。"

"端过来的路上难免糊住些。"她掀开盘子,拿筷子拌了拌,"也没糊太厉害,妾身揉了许久的面,很是劲道。"

轻蔑地别开脸,李景允不以为然:"看着就不好吃。"

也不是给您吃的啊。花月腹诽,扁了扁嘴,端起碗就要往外走。

"做什么去?"他问。

"把面送回厨房。看有没有旁人要吃。"花月道,"表小姐反正也吃不了。"

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李景允叩了叩桌面:"东西放着,你先回东院看看那白鹿喂了没。"

白鹿不是一直让八斗在喂吗?花月心里纳闷,倒也没多说,应了一声就放了碗出去了。

霜降没有要堵着她的意思,院子门口已经没人了。

轻舒一口气,花月低头往东院走,一边走一边想,薛吉死了,沈知落和常归最近一定也会忙碌,东宫眼下正与中宫争执掌事院之事,孙耀祖和尹茹也忙着夺权,一时半会的,压根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那她可以再找几个人的麻烦。

心里有几个名字,她反复念叨,眼底微微渗着血光。

"殷姨娘。"八斗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担忧地喊了她一声。

花月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东院门口,八斗捏着扫帚,见她终于抬眼,连忙道:"您二位昨夜没回来,可把人急坏了。"

"出什么事了?"她问。

八斗挠着后脑勺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说……韩家那小姐昨儿上吊了。"

哦,上吊。

花月点点头,平静地继续往里走。

"等会。"走了两步,她停住步子,突然猛地回头,"你说什么?上吊?!"

八斗点头,杵着扫帚柄道:"就昨儿夜里子时的事,有人来咱们这儿传过话,但公子和您都不在。"

倒吸一口凉气,花月急匆匆地就要走,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想想不妥,又去换了一身浅白色的。

"姨娘。"八斗笑道,"您听奴才说完,上吊归上吊,人没事,已经救过来了。"

心里微松,花月问他:"有说是为什么吗?"

"这还能为什么呀?"八斗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主屋。

花月沉默。

如果说苏妙喜欢一个人是热烈奔放不顾一切,那韩霜喜欢一个人就是癫狂痴醉,不死不休。上回她给她到底设了怎样的一个局,花月尚窥不得全貌,但这一回,花月知道,她是拿命在跟自己搏了。

贵门小姐企图寻死,那是要轰动半个京华的,换做别的人家,定是要将消息压住,以防人猜测。可韩家没有,他们甚至主动告知了另外半个京华。

于是,"李家三公子始乱终弃,韩家大小姐寻死觅活"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成为京华当日最火热的饭后谈资。

花月以为李景允会生气,会拒绝去看她,亦或者对这种女儿家的做派嗤之以鼻。

结果没有,李景允带着她一起去了韩府,坐在韩霜的床边。任由她哭湿了自己的半幅衣袖。

"我真的……真的没有骗你。"韩霜双眼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你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

李景允静静地坐着,目光扫过她的眼眶和苍白的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问:"你真的想死?"

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韩霜吸着鼻子,突然露出一个泪盈盈的笑来。她眼神飘忽,似乎回忆起什么好事,喃喃道:"我的命是你的,我不该没告诉你一声,就寻短见。"

说着说着。眼泪又往下掉:"可是,你都不理我,娶了别人,同别人在一起,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花月站在旁边,略微有些不自在,她看了李景允一眼,发现他抿着唇角专心致志地看着韩霜,好像有些……

心疼?

看清他眼里的这一抹情绪,花月怔了怔,几乎是狼狈地收回目光,垂眼看向自己的鞋尖。

还以为这人对韩霜只有厌恶和抵触呢。没想到真出了事,也是会心疼的。这人还真是,嘴硬心软。

"小嫂子。"温故知在门外站着,突然喊了她一声。

花月回神,低头朝李景允告退。李景允没看她,只摆了摆手,一双眼依旧定在韩霜身上。

微微抿唇,她退出房间,替这两人带上了门。

"小嫂子。"温故知将她拉去庭院里,别有深意地笑,"那屋子里待着不好受,我救你出来。"

花月温和地笑了笑,捏着手道:"也没什么不好受的。"

温故知挑眉,眼里满是不信。

她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裙摆:"公子爷是何等贵人,身边和心头的人都不会少,要是说两句话我就要难受,那早在似水与他私会的时候,我这日子就不消过了。"

"似水?"温故知想了好一会儿,恍然,"啊,你说那个太子身边来的歌姬,那姑娘三爷是不会动的,就算在房里过夜,肯定也什么都没有。"

疑惑地抬眼,花月觉得好笑:"男人还能不吃送到嘴边的肉?"

"这倒不是肉不肉的问题。"温故知道,"三爷这个人有分寸,带着目的来的女人,他一贯不碰的,再喜欢也不会有肌肤之亲,以免惹出什么麻烦。"

他说着,竟是回头看了一眼韩霜闺房的方向,努嘴道:"这位也一样。"

"一样?"花月轻笑,笑得露出一排贝齿来,"温御医想是没看见方才三爷跟韩小姐怎么说话的,那模样,似水姑娘可是拍马也追不上。"

温故知满眼揶揄地瞧着她,轻笑出声。

"您别误会。"她抿了抿耳发,气息清冷地道,"我只是在说看见的事实。"

歪着脑袋想了想,温故知点头:"他俩相识那么多年,难免比外人更亲近些。只是中间误会挺多,三爷待她也不会太过亲密。三爷说不想娶她,那便是真的不想,小嫂子也不必太担心。"

她有什么好担心的?花月心里嗤笑。

自个儿不过是他随便诓来的挡箭牌,他将来要娶谁不娶谁,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不过说起来,三公子这人也真是别扭,能豁出命去东宫救韩霜,也分明是心里惦记着人家,可偏生冷脸以待,半分温柔也不给人。

"温御医。"她忍不住开口问,"你若是有心悦的姑娘,是会晾着她,还是早些把人娶回来?"

温故知听得挑眉,脑海里飞快划过去一个人影。

他摸着下巴笑了:"晾着。"

"为什么?"花月不解,"当真心悦,不会想厮守?"

"若这是什么太平盛世,那我定是将她八抬大轿迎过门。可现在不是啊。"温故知摇头,望向远方声音极轻地道,"别看咱们这些锦衣玉食的人。瞧着鲜亮,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刀光剑影。就眼下这局势,我娶她,不是害了她么。"

"……"

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一下,花月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袖,呼吸跟着一轻。

温故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意识到听这话的人会怎么想。他吧砸了一下嘴唇,喃喃道:"那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懂。"

昨儿还跟他闹脾气,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来着,特别不好哄。

唏嘘感叹了片刻,温故知抬头想与花月再说,却发现面前这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庭院里沐浴着骄阳暖光。一片好春色,可就他一人站着,左右看看,瞧不见人影。

温故知撇嘴,继续回药房去熬药。

李景允听韩霜哭诉完了之后,发现身边的小狗子一直没回来。

他纳闷地出门找了一圈,问药房里的温故知:"看见你小嫂子了么?"

温故知正扇着火,闻言头也不抬地道:"先前还在庭院里,后来不知道走哪儿去了。"

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李景允皱眉转去别处,心想这人之前还挺有分寸,今日在别人的地盘上,怎么还乱跑起来了。

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心里跟着一紧。

这是韩府的地盘,韩霜寻死,韩家人心里都不好受,别是把火气撒在殷花月头上了吧?

步子加快,他在韩霜绣楼附近找了两个来回。

没人。

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景允一把抓过韩府的管事,冷声问:"我带来的那个人呢?"

管事被他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道:"方才从侧门离开了。"

走了?自己一个人?李景允听着就笑了:"不掰断你两根骨头,你是不是不会说实话?"

管家哀嚎连连:"三公子,当真是走了,您要不回去看看。"

这糊弄人的话,他自个儿都说了千百回了,哪里肯信,直接扭着管事去找韩霜。

韩霜本来都睡了过去,被他这吵醒一问,哭着就又往床柱子上撞。下人急忙去请韩府的老爷夫人,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就闹腾了起来。

没管韩家夫妇的怒骂和谴责,李景允浑身戾气地搜了大半个韩府,确定找不到人,才打道回府。他想过了,若是将军府里也没人,他就带人回去把韩府拆了。

结果一下马车,他就看见殷花月好端端地站在将军府东侧门边。

还在笑着与人说话。

满心的担忧冻成了一块寒冰,李景允在原地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大步上前,将她扯了个趔趄。

"谁给你惯出来的毛病。"他掐着她的肩,眼里刮起了夹着冰刺的暴风,"走了也不会跟爷说一声?!"

花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吼得没反应过来,抬眼看向他,无辜又茫然。

李景允是真气坏了,看着她这副模样,他觉得自个儿方才那大闹韩府的举动就是一个纯傻子,被她耍得团团转。

"你故意的是吧?想看爷为你紧张一回,为你怒发冲冠,着急得上蹿下跳才满意。"他喘了一口粗气。捏着她肩头的手渐渐收紧,"你们女人这点心思,什么时候能收干净些,非要无理取闹来宣泄自己的不满?韩霜上吊,你玩消失,爷欠你们的是不是?"

花月被骂懵了,呆愣愣地看着他,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才慢慢回过味来。

她想笑,嘴角却扬不起来,只能尴尬地抿了抿。

喉咙里堵着一团东西,咽了两回终于咽了下去,花月清了清嗓子,声音却还是沙哑:"妾……奴婢没有那个意思。"

给他看了看手里抱着的药包,她一字一句地解释:"方才是霜降来传话,说夫人旧疾复发,她找不到方子,让奴婢来看看药材。"

一边的霜降已经被他吓得脸色发白,闻言跟着点了点头。

花月想了想,还是将笑意挂了上来,温软地道:"没知会一声就走了是奴婢不对,奴婢给公子认错,奴婢以为公子会多陪韩小姐片刻,也不好打扰。想着抓了药材就立刻回去的。"

她交叠好双手,恭恭敬敬地给他屈膝行礼:"奴婢知错,请公子宽恕。"

一口气提在心口,没能舒出去就被堵在了这里。李景允捏着她的肩,骂也不是,不骂好像情绪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

他就这么瞪着她,喘着粗气。

霜降看不下去了,鼓起勇气将花月护去身后,皱眉道:"三公子,她也不是故意的,您骂也骂了,消消气。"

原本也没觉得有什么。被人这么一护,花月倒是有些眼热。

这人呐,什么委屈都能受,最怕的就是受了委屈有人护着你,越护哭得会越凶。霜降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还跟老母鸡护崽子似的半抱着她,轻轻拍了拍。

她不太想在李景允面前哭出来,那属实太过丢人,所以花月推开了她,拿出自己殷掌事的气势,笑道:"公子若还不消气,待会儿罚了奴婢便是。眼下先让她去给夫人送药,奴婢陪您回韩府去吧?"

"不用了。"他闭眼,拂袖跨进门去,冷声道,"韩府那边暂时不必再去,你随我过来。"

"是。"

长这么大,李景允还没跟谁服过软道过歉,但是吧,他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方才吼人好像是吼得过了些,小丫头眼睛都红了。

人家也没恃宠而骄,是事出有因。

进主屋去倒了杯茶,他摸着杯沿犹豫,这话该怎么开口,才能既不掉面子,又让人知道他在认错。

还没想明白呢,面前就又递来了一杯茶。

殷花月双手举着茶杯,低着头给他递了上来,轻声细语地道:"这杯是刚沏的。"

态度好像比之前还好了不少?李景允很纳闷,小姑娘受委屈了不是该闹脾气么,她怎么更乖顺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伸手接过茶,心想狗子就是不能太宠,偶尔发发火,也让她知道不能任意妄为。

于是他就把话给吞了回去,心安理得地抿了一口热茶。

第41章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接下来的几日,李景允惊奇地发现,殷花月再没跟他犟过嘴,也再没出过任何岔子,早膳午膳,更衣看茶,她都做得细致妥帖、滴水不漏。

他说要出门,她便去备车,他说要见客,她便备好茶点然后带人退得远远的。

莫名的,李景允觉得不太对劲。

晚上就寝的时候,他将她拉住,抬眼盯着她低垂的眼皮,沉声问:"要去哪儿?"

"回公子。"花月恭敬地道,"奴婢去睡旁边的小榻,已经收拾好了。"

"为什么?"他微恼,"先前也没说要换地方睡。"

花月温和地笑着,很是耐心地给他解释:"天气热了,奴婢挤着公子睡难免不舒服,再者说,睡床上和睡小榻上也无二致,在外人看来,都是睡一起的。"

她的态度实在太过诚恳,以至于他再多说一句。都像是在找茬。

李景允不太舒坦,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办法,手被她轻柔地拿开,他斜眼瞧着,就见她抱着被子去小榻上铺好,然后吹熄了桌上的烛台。

屋子里暗下来,两人都各自躺好。

李景允睁眼瞪着床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明日是五皇子的生辰,太子殿下要为他在宫外设宴,你随我去一趟。"

五皇子周和珉,舅舅是当朝丞相,母妃却在冷宫里关着,圣上对他不太宠爱,太子倒是因着最近废除掌事院之事与他甚为亲近,甚至要亲手操办寿宴。

花月半阖着眼,眼里盛着窗外倾进来的月光,皎洁又幽深。她像是走了片刻的神,然后轻声应下:"是。"

朝外头侧过身子,李景允看向小榻上那一团影子:"你不想搭理爷?"

"公子多虑。"她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公子有什么想问的,奴婢都会答,不想搭理又是从何说起。"

"那为什么你……"他想说她这两日冷淡,可仔细一琢磨,她每天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没有回避他,也没有故意不与他说话。

把话咽了回去,李景允暗自嘀咕,自个儿怎么也变得敏感多疑起来了,这觉得旁人冷落自个儿的戏码,是韩霜才喜欢玩的,他一个大男人,没必要。

"罢了,睡吧。"李景允翻身闭眼,想着明日带这人去见见世面,她一高兴,说不定就正常了。

四周重新归于寂静,花月也翻了个身,看向窗台上被月光照出来的花影。

明明灭灭,像极了四爪云龙袍边儿上的花纹。

五皇子的寿宴搁在了京华一处隐秘的山庄里,赴宴的都是朝中权贵、公子小姐。太子为表亲近,特意穿着他的四爪云龙袍,亲自站在庭院里与来客寒暄。

"景允你来得正好。"远远看见他们,周和朔就招了招手,"本宫要去一趟后庭,你来招呼一下这几位大人。"

他这话说得别有深意,两字三词地就把李景允划为了"自己人",在场的权贵听着都是一笑,李景允倒也不驳,只扭头对她道:"你去花厅吃茶。"

这场面,旁边站个妇道人家终究不合适,花月乖顺地应了,跟着下人往花厅的方向走。

花厅里坐的都是太太小姐,来这等宴会,穿着大多是正红戴翠,殷花月这一身妃红罗裙,进门就受到了八方注目。

大抵是没料到会有人带妾室来这地方,好几个夫人都捏着帕子按了按嘴角,表情不明,性子直些的小姐,径直就笑出了声。

"这是谁家的?"有人指着她问旁边,"是不是带错地方了?"

厅里一阵莫名哄笑,韩家夫人看着她,眼神凉得刺骨:"可不敢妄言,这位是李家三公子的心头好呢,为着她,婚约都不要了。也就是暂时穿穿水色,等扶了正,什么样的裙子穿不得?"

几个近好的夫人一听,纷纷不忿:"我当是什么天仙,也不过尔尔,三公子哪哪都好,就是看人的眼光不怎样。"

"是啊,你看这没规没矩的,半点也上不得台面,哪里比得上贵门小姐知书识礼。"

风向一定,厅里就七嘴八舌地嘲弄开了,大家都是抱着团过活的人,谁也不愿少说两句被人划拉出去,于是起了哄就更加口无遮拦,什么狐媚子、自荐枕席的破落货都说出来了。

一边说,还一边打量门口那人的脸色,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结果就见她跟没听见似的,接过下人递的茶抿了一口,一双眼无波无澜地望向她们,像没听够似的,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们继续说。

"……"韩夫人噎住了,目光怨毒地瞪着她,旁边几个夫人也齐齐皱眉。

厅里渐渐安静下来,花月觉得好笑,放了茶盏想问她们为什么不接着说,结果人群里突然出来了一个人,拉着她就往外走。

下意识地想挣脱,可这人的手又软又温柔,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花月怔愣,抬眼看过去,就瞧见一张分外娴静的脸。

"随我来。"她朝她笑了笑,"我不会害你。"

许是这人身上的气息实在太过友善,花月放弃了抵抗,跟着她一路绕到了小花园里。

这园子修得精巧,假山飞瀑,鸟语花香。面前的夫人坐在假山边朝她一笑,五官虽比不得旁的夫人精致,但却别有一股令人安心的韵味。

"我是徐家的少夫人。"她声音很软,像上好的丝缎,一双丹凤眼望上来,满是善意,"长逸跟我提起过你。"

徐长逸的夫人?

花月眨了眨眼,脑海里飞快闪过某一个场面。

-我见的世面少。哪像您二位啊,家有美眷良妻,看惯了美色,自然不易低头。

-三爷,都是兄弟,说话别往人心窝子捅,我家那位,有美色可言吗?

徐长逸当时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大抵就是在说眼前这位夫人。

花月给她见礼,觉得徐公子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夫人虽算不得倾国倾城,可也不至于毫无美色。

"你别往心里去。"明淑扶起她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那屋子人就是没个好话说的,都见不得你受宠。"

感激地看她一眼,花月颔首:"多谢夫人。"

"也不必喊什么夫人,叫我明淑就是。"她笑问,"我叫你什么好?"

"殷氏花月。"

"那便唤花月了。"她摸了摸袖口,翻出一块花生酥来放在她手里,"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府里乳娘做的,你尝尝?"

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花月接过来咬了一口,朝她笑道:"香。"

见她终于笑了,明淑轻舒一口气,欣慰地道:"今日是个好天气,要是人闷闷不乐的,就负了这春光了,你生得好看,笑一笑就更好看。"

她说着就眯眼去看树梢上的阳光,眼角微微皱起。

花月这才注意到,她好像比徐家公子要年长一些,别人家的夫人大多都比夫婿小个三四岁,瞧着水嫩,可她似乎已经过了双十年华,眉宇间已经没了少女的天真。

"徐夫人。"远处有人唤了一声。

明淑回神,笑着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花月点头,侧着身子给她让路。

嘴里半块花生酥被吐了出来,花月低头看着手里剩下的,觉得很可惜。她戒心重,不会随意吃人东西,但明淑是个好姑娘,她没有恶意。

想了想,花月拿了手帕出来,将花生酥包好放进怀里。

"你这人。"假山后头突然传来个声音,清朗如风入怀,"不想吃就一并扔了,做什么吃一半藏一半?"

花月吓了一大跳,退后两步戒备地看过去:"谁?"

一袭月白绣山河的袍子卷了出来,唇红齿白的少年看着她,眉间满是好奇。

这庭院里贵人极多,突然冒出来一个,花月也不知是什么身份,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走,当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她刚一抬脚,这少年好像就知道她的想法了,侧身过来挡住她的去路,低头认真地看着她:"躲什么?"

深吸一口气,花月顺从地开口:"给贵人请安。小女还有些急事,不知可否借一步?"

少年扬眉,对她这个借口显然是不屑的,但他教养极好,收手给她让了一条路。

花月埋头就走。

园子里各处都有人在寒暄,她走了半晌,好不容易寻着个没人的亭子坐下来,刚一坐稳,身边就跟着坐下来一个人。

"你的急事就是坐在这里?"少年左右打量,"不去跟人打打交道?"

轻叹一声,花月不解地看向他:"这儿人这么多,贵人何苦与我为难?"

少年听得笑了。摆手道:"我可不是要与你为难,就是看腻了这一院子的行尸走肉,觉得你比较有趣。"

有趣?花月皱眉,觉得这人生得倒是周正,脑子怎么就坏了呢,她与他半分不熟,从哪里看出来的有趣?

"你为什么还姓殷?"少年侧头打量她,"也不想着改一个?"

殷是前朝姓氏,上至皇亲国戚,下到黎民百姓,殷氏一族人丁兴旺,但大魏灭国之后。尚还在贵门里混饭吃的人,大多都改了旁姓避嫌,眼下还能大方说自己是殷氏的人,可能就她一个。

花月随口应付:"爹娘给的姓氏,总不好说改就改。"

"那你为什么不招人待见?"他目光落在她妃色的裙子上,"就因为你是妾室?可妾室来这地方,不是更显得荣宠么?"

额角青筋跳了跳,她咬着后槽牙道:"贵人既然知道小女是他人妾室,怎也不知避讳,哪有男子与闺阁之人如此多言的?"

少年怔了怔,茫然地"啊"了一声,然后笑道:"我随性惯了,反正也没人管。"

理直气壮得让人汗颜。

花月气乐了,左右也躲不过去,干脆就与他道:"我是个坏了人家好事、半夜爬主子床飞上枝头的狗奴才,此等行径,如何能招人待见?贵人还是离远些来得好,万一被人瞧见,指不定随我一起浸猪笼了。"

被她这说辞惊了一跳,少年张大了嘴,清俊的双眸瞪得溜圆,看起来像两颗鹌鹑蛋。

一个没忍住,花月当真笑出了声,笑得眉眼弯弯,肩膀也跟着抖动。

周和珉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生起气来细眉倒竖,就差把不耐烦刻在脸上了,可一转眼笑开,又像漫天繁星都装在了眼里,晶晶亮亮的,灵动又可人。

莫名其妙的,他也跟着她笑起来,笑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她看见他笑,便笑得更厉害了,一边笑一边斥他:"你笑什么!"

他笑着回:"那你又笑什么?"

这不傻子么?花月笑得喘不上气,直摇头,她以为精明如周和朔,请的宾客肯定都是些聪明人,没想到一群聪明人里会夹带上这么一个傻子。

两人就这么对着笑了三柱香。

三柱香之后,有人朝这边来了,少年瞥了一眼,带着近乎抽搐的笑声飞跃过了墙头。花月留在原地捂着小腹,觉得脸都快僵了。

"这位夫人。"几个下人满脸焦急地问她,"您可曾看见个穿着月白色袍子的人?"

抚着心口缓了两口气,花月不笑了,她劈手指着那少年离开的方向,毫不留情地道:"看见了,刚从这儿翻过去,你们两边包夹着追,步子快点,一定能把人逮住。"

下人感激地朝她行礼,立马包抄过去抓人。

深藏身与名的殷掌事优雅地理了理裙摆,将脸上笑出来的潮红慢慢压回去,然后掐着时辰回花厅。

李景允跟人说完话一转头,就看见一颗熟悉的脑袋埋在走廊的柱子后头。

他微哂,抬步走过去,弹了弹她的脑门:"不是让你去花厅,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额上一痛,花月退后半步,恭敬地屈膝:"回禀公子。奴婢来寻明淑夫人的。"

"明淑?"李景允想了片刻,恍然,"长逸的正妻,你找她做什么?"

"回公子,这庭院里就她与奴婢能说上两句话。"

眼神微动,他不悦地抿唇:"有人找你麻烦?"

"回公子,没有。"她轻轻摇头,"有公子庇佑,谁也不会把奴婢如何。"

不耐地摆手,李景允道:"你说个话能不能别这么费劲,回公子什么啊回公子,你先前怎么跟爷尥蹶子的。都不记得了?"

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二,花月温软地笑道:"回禀公子,那样太过放肆,自然是要改的。"

无奈地垮了肩,他泄气似的道:"爷不怪罪你,你也别给爷端着这姿态,咱们就照着先前观山上那模样来,成不成?"

花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李景允将她拉去一旁无人的角落,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爷宠着你,你就别戳爷心窝子,等今日这宴席结束,爷给你买京安堂的点心吃,可好?"

外头人声鼎沸,这一隅倒是分外安静,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就跳在他的怀里。

李景允心软了,捏着她的手背啄了一口,轻笑道:"不说话就当你是答应了。"

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花月索性沉默,任由他半抱着。

不得不说,三爷哄人还是有一套的,甭管说过多少混账话,只要低下身段轻言慢语两句,寻常姑娘,哪个不得立马就着他的怀抱哭一场委屈?

花月也想学学寻常姑娘,可这回她哭不出来,掐大腿也没用。

幸好,外头很快有人来找他了:"三公子?三公子您在哪儿?"

李景允松了手,低咒了一声,然后道:"你去寻明淑吧,跟她在一起爷也安心些。"

"是。"花月应下,目送他绕过石壁走出去。

还没到用膳的时辰,各处都在喝茶,光西边一个院子就要两壶茶,送茶的奴仆忙得脚不沾地,好几个银壶堆在庭院门口,两个丫鬟不停歇地沏着新茶往里灌。

花月经过这儿,笑着问:"你们可看见明淑夫人了?"

两个丫鬟头也不抬地道:"没看见。"

了然地点头,花月继续往前找,袖袍拂过敞着的银壶,带起一缕微风。

送茶的奴才跑过来,抱起刚灌满的茶壶,急匆匆地往西院去了。

韩天永正在西院与太子麾下的门客司徒风议事,两人立场不同,但有些交情,故而还能坐着喝口茶。

"薛吉没了。禁卫统领总是要提拔个人的。"韩天永道,"还有谁比在下更合适?"

司徒风听得直笑:"天永啊,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禁卫统领这种差事,殿下岂会给你韩家人。"

"我与韩霜又不是一路人。"

"可您二位都姓韩,都受着长公主的年礼呢。"司徒风替他斟茶,笑着摇头,"别想了,眼下太子殿下与长公主正是你死我活的时候,太子没将你赶出禁卫营,已经算是给韩家薄面。"

韩天永不甘地端起茶,与他相敬,然后一同饮下。

寿宴正式开始的时候,花月随着明淑在南边的小院用膳,明淑抿了两口酒之后,话就多了起来。

"长逸跟我提起你的时候,说三爷宠你宠得厉害。"她拉着花月的手,满眼璀璨地问,"他都怎么宠你的?"

花月有些尴尬,低声道:"还能怎么宠,就给银子花。"

眼里露出艳羡的光,明淑啧啧两声,又抿了半杯酒下去。

"徐公子对你不好吗?"秉着礼尚往来的原则,花月也问了她。

明淑满意地笑道:"他……也好。"

她们是三个人坐的一张长案,花月坐在中间。还没来得及顺着夸赞徐长逸两句,就听得另一边坐着的人开口道:"好在哪儿?"

讶异地转头,花月看见个穿着红底黑边对襟长裙的少妇,眉锋似刃,唇色深红。

她越过她看向明淑,没好气地道:"一个多月没同房了还能叫好,改明儿他休了你你都得给他送一块恩同再造的匾额挂徐家祠堂里。"

花月被她这爽辣的话语给震惊了,一时都忘记收回目光。

少妇朝她看过来,抿了抿红唇:"我是柳家的正妻,与明淑也算相熟,你别误会。"

柳家……柳成和的夫人?花月颔首同她见礼,心想这脾气倒是挺有意思。

明淑有些醉了。也不还嘴,只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给她介绍:"她叫朝凤,说话向来不给人留情面,你可别被她逮着了。"

朝凤很是嫌弃地看着她这模样,挥手让丫鬟过来扶她下去休息。

花月想搭把手,可她却把她拉住了:"让她自己去歇会儿就好。"

"朝凤夫人与明淑夫人认识很久了?"花月忍不住问了一句。

朝凤摆手:"你直接喊闺名便是,加个夫人听着也累人。"

顿了顿,又道:"我与她也算手帕交,那人打小与徐长逸一起长大的,徐长逸五岁就说要娶她,到后来,却是活生生拖到了她双十年华。成了半个老姑娘,才不情不愿地抬进门去。"

花月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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