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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兵退夏朝皇城的那日,是七月夏末。
残阳如火,烈马嘶鸣。
长乐就躺在我的怀中,宫服似血,却强撑着一国公主的体面与骄傲。
她的手覆上我的眉骨,用指尖堵住了我的唇。
她说,「陛下……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这夏朝河山,全托于您一人了。」
一
长乐进宫的那一日,是父皇带着七万精兵凯旋。
那年父皇不过而立,敢凭一腔热血,就率十万大军南下,打得蛮人西迁入胡。
夏朝正斗志昂扬之际,江南便传来父皇失踪的下落。
民心惶惶三个月,父皇振马而归。
帝王战马上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年有九岁的长乐。
他小心翼翼地将长乐从战马上抱下来,牵着她,走到了我身边。
父皇对我说,「太子,日后这便是你的长姐,乃长乐长公主。」
谁都知道,父皇不可能凭空生出来这么大的公主。
好在册封大典上,史官也说了长乐公主的来历。
那是父皇的恩人之女,恩人为救父皇,死于乱刀之下。
如此看来,长乐的尊贵,倒也是名正言顺了。
她进宫不久,我就被父皇安排在她身侧,教她读书识礼。
用父皇的话来说,「太子钟灵毓秀,性情温良,又贤长聪慧,最适合照顾长乐。
我还记得,入宫的第一个秋天,她坐在柳枝上,眯着眼对我笑。
「阿弟,你也上来呀!」
太子要知书懂礼,必不能同她一起胡闹。
那之后,我被禁了三天足,母后苦口婆心地教导我,莫要被长乐迷失了心性。
可我喜欢长乐,禁足一结束,我就趁着夜色,去了长乐宫。
长乐宫里热闹,父皇总爱来这里,他会陪着长乐骑木马,会抱着长乐学习君子之道。
他教长乐骑射,教长乐制衡。
父皇拉着我的手,将我的手覆在长乐的手背上,他告诉我,「长瀛,日后要护好长乐。」
我说,「会的,父皇,儿臣定会庇护长姐一世安宁。」
长乐站在我面前,周身已然有了一国公主的尊贵。
她脆生生地应道,「义父,我也可以照顾阿弟。」
父皇就看着我俩笑,他眼角苍老了许多,总爱盯着长乐出神。
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父皇看得不是长乐,而是他的救命恩人。
父皇戎马一生,也只遇到了一位敢为他而死的女人。
他将亏欠,全都还给了长乐。
这些亏欠,却因为他的一句话,成了一把利剑。
在长乐生辰那日,他醉后对太傅说,「长乐文武不输长瀛,反倒胜过长瀛。若是天下能交于女儿家,长乐定能有一番作为。
这句话刚落到太傅耳朵里,就传到了母后的中宫,转而去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那日之后,谁也不敢再小瞧这位长公主。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长乐便不爱笑了。
也许是从长乐宫有毒的点心开始,也许是从长乐宫的大火,亦或者是她冬日里失足落水,又或者是秋猎遇刺。
总归,她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眼中的光也越来越冷。
那天父皇病重,她跪在床前,落下了及笄后的第一滴泪。
父皇拉着我的手,气息衰微间,告诉我,「太子,要,要好生待长乐……」
我还未开口,就被长乐打断了。
她握紧父皇的手,泣不成声,她说,「陛下,我会照顾好自己,您,您莫要怨我。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我一眼。
父皇抹去了长乐眼角的泪,没再多说,就放我们离开。
他又怎么会怨长乐呢。
我只知道,他给长乐留下了一众心腹。
这些心腹,在他死后,和他的嫡太子分堂对立。
她结党营私,固守兵权,笼络朝臣。
不知不觉间,记忆中的长姐,已经成为了权倾朝野的长公主。
她说,「陛下,先帝早年征伐天下,国库空虚而民生多艰,本宫以为不可再穷兵黩武,祸害黎民。」
我说,「那长公主以为,胡人蠢蠢欲动,若不以杀止杀,如何安守江山?」
国库空虚,兵力衰弱,民生多艰,还有她在朝堂上虎视眈眈。
我继位三年,夏朝是内忧外患。
胡人铁骑踏破城门的那一日,血染皇城,夏朝三代而亡。
曾经权倾朝野的长乐,成了笼中雀。
而曾经九五之尊的我,做了阶下囚。
二
国破家亡,夏朝皇室也就只有我和长乐捡回来一条命。
我活着,是因为胡人皇帝尚且不熟悉中原事务,要我俯首称臣,替他暂管。
而长乐活着——
前朝老臣在紫微宫里,小心翼翼地望着我,「陛下,长公主如今不成气候,咱们不如快刀斩乱麻——」
我想,国都亡了,这群老臣还在怂恿我和长乐内斗,倒是说不准他是不是胡人皇帝派来的奸细了。
我草草打发了他,只嘱托他先按兵不动。
胡人自北而下,直逼皇城。
驻守在外的将士勤王不及,才致皇城沦陷。
只要我不死,待大军集结,尚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但,调令东南兵马的军令,是在长乐手中。
「长乐……」
我眯着眼,往长乐宫的方向望去。
桐花垂阶,紫微宫里一片衰微荒芜,而老臣的话,犹在耳边盘旋。
「长公主深受那胡人的喜爱,竟然被囚在长乐宫里,当起了贵妃娘娘,可真是荣宠无限,让人唏嘘呢。」
想来,依照长乐的聪慧,总能在万般艰难中,找出一条生路的。
没等我多想,外面便传来一叠声的恭迎陛下驾到。
我条件反射地就想说免礼,却对上了一双阴鸷而年轻的眼眸。
这是胡人皇帝,嘉华。
早年长乐出使鲜卑,他尚为二王子,对长乐一见钟情,还递来一封求亲书。
我按下不表,经年来,也未曾同长乐说过。
区区一蛮夷,竟然敢肖想我长姐,若非夏朝国力不济,我定率兵踏平他鲜卑氏。
可惜壮志未酬国先破,对上嘉华这一身帝王冠冕,我却行不下什么礼。
嘉华倒没像先前那样羞辱我,非要让我跪地给他磕头。
今日他来得匆匆,示意几个太监架住我,他说,「带去长乐宫。」
我虽不知长乐要见我做什么,但依照宫里零星的消息来看,我那长姐应当是风光无限,盛气凌人才是。
我盯着嘉华的背影,心里忽而泛起了一阵说不出的酸涩。
这些酸涩,在无数个大臣要给长公主择婿的时候,也日日涌来。
我想,依照长公主的倾城绝色,依照长乐的聪明无双,这世上有谁能同她相配呢?
那必定是九五至尊,必得一统天下,必得是与她两小无猜,必得——
每当答案浮现的时候,我总是觉着羞愧。
因为我知道,长乐是我的长姐,而我不能对长姐有不该起的念头。
行至长乐宫,嘉华突然转身,他语调低沉,一口中原话说得尚不算通畅。
「让她高兴。」
长乐倒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刁难人。
也是,毕竟现在她算是宫妃,我是囚奴。
不过若是想要调令东南的兵马,还是得见过长乐才行。
我敛眉,不答也不应,挣开了身后的小太监,迈步走向了仍旧辉煌光鲜的长乐宫。
我以为我会看见盛气凌人的长乐,亦或者是被无数奴仆拥趸的娘娘——
我想她万种光鲜,却在瞧见她的一瞬,就慌了心神。
她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秾丽的眉眼好像被抽去颜色,只有那双清寒的眼,尚能看出几分生机。
见着我,她虚虚勾了唇角,才轻声唤道。
「长瀛,你过来……」
抬手间,我才看见她腕上渗出血迹的白纱。
饶是我再怎么喜怒不形于色,对上她这副模样,也不免心头大乱。
我的手覆上她憔悴的脸庞,到底是哑声说,「阿姐,你……」
话还没说出口,她的指尖在我腕上点了点,却说了句经年来,第一句像姐姐的话。
她说,「长瀛,你还是小时候可爱,长大的你,总让我看不透了。」
这话说完,她用尽全力抬手,覆上了我的眉骨。
我怕她气力不济,只能托着她的手腕。
她语气虚弱,却柔声劝慰我,「陛下,我是长公主啊。」
是啊,她是长公主。
是夏朝脊骨最硬的女子。
又岂会因为折了翅膀,而自暴自弃。
我握紧她的手,背对着一种监视我的眼线,看见了她眼中的坚韧。
我说,「朕知道。」
破天荒地,她对我露出来五年来第一个笑,美得像一只秋后的蝶。
她没有让我再久留,只是挥挥手,让我离开长乐宫。
临走前,我说,「阿姐,你要好好的。」
长乐笑了,她说,「你也是,陛下。」
这样毫无锋芒的对话,好像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我和她之间了。
可惜在离开宫门的那一瞬间,嘉华叫住了我。
他的眼神在我和长乐身上逡巡了良久,最后低低地笑了笑。
那笑声多少带着些让我心头发寒的不怀好意。
他语调轻慢,命令我转身回头。
长乐就躺在软塌上,被他挑起下巴,吻得唇角绯红。
我看见长乐想要挣扎,但抬起手的那一瞬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放下了手。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看见了,看见她那完好无损的另只手上,戴着的银白镣铐。
那一瞬间,我想杀了他。
杀了这个如此凌辱我长姐的男人。
可我只能泰然其事的站在原地,盯着嘉华,对长乐上下其手。
一吻终毕,他略带挑衅地看向我,「长瀛帝,你想品尝她的滋味吗?」
我想,同是男人,他又岂会不知道我对长姐的龌龊心思。
长乐的神情麻木又苍凉。
也是那一瞬间,我才明白,饶是脊骨再硬的长公主,也仍旧是一个脆弱的女子。
没有人知道那时我多想杀了嘉华,剥骨抽筋,啖肉饮血。
少年帝王的所有尖锐,全被我藏在心里,扎得我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可我只能一忍再忍。
国破家亡,夏朝的江山将我压成千古罪人。
我敛眉,「陛下说笑了,我只是一届宫奴罢了。」
这话取悦了嘉华,他放声大笑。
在嘉华的默许下,我扭过头,用尽生平所有的自制力,才能走得不那么僵硬。
我想,嘉华必须死。
死在万箭穿心,也不足为过。
三
回到紫微宫的半个多月,我都在暗中筹谋联络朝中旧部。
胡人不通中原的风俗,就算是打下皇城,也守不了多久。
一直到月末下旬,长乐宫里面传来了消息,说是贵妃娘娘身子终于痊愈了。
消息既传过来,我是一刻都坐不住。
嘉华不会知道这座宫城当中有多少秘密。
事实上,除了我和长乐,谁也不知道这座宫城底下,那些四通八达的密道。
幼时我不能与她明面上放肆玩闹,只能借这些密道,暗中去往桐华宫,与她对坐谈天。
而她和我的唯一暗语,就是在手腕间,点两下。
密道多年来无人再走,桐华宫也落了几丈灰,显然是没有人再踏足此间。
长乐聪慧过人,又岂会软弱到因国破而自杀。
比起狠,她不输任何人。
我就坐在桐华宫的石阶上等她,直到下三更,密道里才传来脚步声。
我应声回头。
月光下,她容颜憔悴苍白,长眉拧了又皱。
就在我以为她转性之时,便听她破口大骂,「夏朝都亡国了,你竟这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若是你,早就寻一方枯井自裁,又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她脖颈上青紫的吻痕。
我心中刺痛,嘴上自然不会饶人,「哪里比得上贵妃娘娘,荣华不减富贵加身,还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她冷笑,「是,也好过有些人烂泥扶不上墙,就想着在紫微宫里混吃等死。父皇当年也是眼拙,才立这么一个窝囊废为储君。」
我被她气得肝火旺盛,还想再骂,却看见她气力不支地坐了下来。
那些刺痛的话,忽而就没了踪迹。
夜深人静,她眉目疲倦,却是一种落魄的华贵。
我忽然问,「他怎么给你解开镣铐了?」
长乐瞥了我一眼,忽而扯了扯衣领,那锁骨上竟是青紫的齿印。
「阿姐,我——」
「废话就别多说了。」她打断了我,忽而道,「那胡人皇帝可有欺辱你?说来让阿姐开心开心。」
我缄口不言,毕竟依照长乐的心性,只怕我说出口,她当真会笑。
见我默然,她齿缝间溢出几道凉凉的笑声。
半晌,她睁眼看我,眸中锋芒乍露,狠厉得如同孤走的狼。
暗不见光的桐华宫,唯有一泓如水月色,泄在她宽大而富丽的衣袍上。
这一瞬,所有的玩笑和争锋倏然退去。
两两沉默,我和她都在彼此脸上,看见了彻骨的恨。
往日所有的敌对,在此刻,都被胡人的长刀斩断。
「要复国,斩贼寇。」她启唇。
我说,「必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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