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仙(4)】 盐城方言小说
却说刘三宝拿到了祖传的宝贝,第二天一早就起床了,把油皮纸包好的书仍然揣在怀里,腰里仍然用麻绳扎好,他生怕在路上突突(掉掉)了。他昨天一夜就枕在枕头下面,连觉都没有睡安稳。
三宝也已有好长时间不进城了,先到鱼市口那边转了一圈,在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些日用物品,毕竟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也要家常过日子。还买些桃酥麻切带给倪大妈。
又特地到布店里想给小凤量几尺布,他想人家女人把了你,真的不能太推扳(怠慢)人家,当个新娘子做件新褂子还是应该的。
刘三宝在街上看了好大一会,看人家女人都穿得花花绿绿的,就狠下心来量了几尺带小花的布,抓在手里再三比试,觉得小凤穿上一定很好看。
再看看天色已经小望中了,就不再担搁,收拾好买东西就回家了。
古时盐城对外的交通主要是河道,南北有串场河。串场河,顾名思义就是连接串联南北十几盐场的河,为的是运盐。向西有蟒蛇河,那是盐城向外运盐的主要通道。
而盐城东边,就是古老的范公堤。范公堤堤东的土地皆由海水冲积而成,就没有像样的河和路,只有一些弯曲蜿蜒的小路和小河沟,通向海边的农区和滩涂。因东部海边连年废灶兴垦,南通等地移民逐渐增多,加上原有的晒盐的灶户和捕捞的渔户,人烟倒也是渐渐稠密。
在当时“老实庄户老种田,老实灶户老烧盐”,人们常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流动性不是很大,故而并没有人去开挖河渠,修筑道路。
当地有孩童谜语云:“外婆奶奶家后头有根绳,弯弯曲曲到盐城”,让人猜的就是这小路。可见当年盐城向东的路就是那么弯弯曲曲的。
刘三宝正是沿着这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家的。
小路一走走了几十里,到家时外面已经乌几麻黑。
看三宝一路风尘仆仆,又饥又渴的样子,小凤连忙端水上来,又接着装上晚饭。
三宝并没有急着吃饭,而是打开包袱,拿出了帮小凤买的花布,递给小凤。
“云想衣裳花想容”,女人都有爱美之心,看着大红底上缀着小花的布,小凤开心极了,赶忙抖开来披在身上,在三宝面前转了两圈。
说实话,小凤这一辈子也没穿过几次新衣裳,尤其是这洋布的,和过去农村里织的土布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凤摸在手里是那么的软和细腻,凑到灯前再怎么看,也看不到半点的布眼子。人们常说,钱出在布眼里,应该就是说的这洋布和土布的区别吧,小凤欢喜得都要淌眼泪了。
三宝又拿出一小包桃酥,让小凤尝尝。
他兴奋地告诉小凤,去城里见到了父亲以前的同行好友吴大伯,吴家还做着生意,虽然不是很发达,但还不错。
听说我父母都已走了(死了),吴大伯十分惋惜。念在我们家世交的份上,资助了我一些银两,让我先做些小买卖,等世面太平一点可还再到城里谋生。
另外特地拿出父亲原先寄存在吴家的祖传书本,让我好好研读。等有了本事,总有发达兴旺的一天。吴大伯知道我祖上的根基,相信我只要用功,终究会有出息的。
三宝也没有把去城里的详细情况告诉小凤,因为他觉得还是作为秘密留作好。
小凤看着三宝那充满了喜悦的脸,情不自禁地给了深情的一吻。三宝也趁势把小凤一把搂在了怀里,对着小凤那兴奋得白里透红的脸蛋拼命地啃了起来。两个萍水相逢的苦命人,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期望之中。
从此以后,小两口子做了分工,小凤主要忙家里和田里的生活,三宝则是专心致志的读书。
第二天一早,三宝翻开从城里取回的【黄金策】,看了几页发现原来是先祖研究周易的心得,相当的高深精妙。
好在在省城读书时,三宝对易理八卦、阴阳五行有所涉猎,和几个算命测字的人多有往来,还专门买了几本这方面的书,如清朝野鹤老人编撰的【增删卜易】等,只是前面没有时间深入的研读,就立即找了出来。
现在,三宝得了祖上留下的【黄金策】,还有宋人的【梅花易数】,觉得有一种责任应该将其继承和发扬光大,以不负祖辈的重托。
于是从先天、后天八卦的排列,河图洛书的数字传说,阴阳五行的相生相克,再到天干地支,八八六十四卦,一一的啃了起来。
三宝本来就很聪慧,又得【黄金策】这一刘伯温毕生心血研究易理的结晶,高屋建瓴给以指点迷津。而【增删卜易】和【梅花易数】则是从实用层面给以指导,也就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了,三宝将二者融会贯通,自然学得比较快。
刘三宝学得很快,小日子也过得飞快。一眨眼已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了。庄上的人们也陆续地到田里干活,有的给蚕豆除草,有的给麦子垩肥。
邻居们下田劳作的间隙,常到三宝家的小屋里歇歇脚,有的人拿瓢从小缸里舀点水喝喝。大家看小凤忙完家里忙田里,丢了翻耙拿笤竹,忙得不可开交。而刘三宝则是成天的捧着书本,见有人来了也没有什么多话说,最多就是对人笑笑。
有人笑话他以后是个当官做老爷的料子,什么生活也不用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行了;也有人黑天内(私下)说他就是个书呆子,念书把脑子念坏了,呆“突”了。
人前人后说什么的都有,但三宝从不计较,更不放在心上。
唯独倪菩萨过来时,三宝会放下书本陪他聊天啦呱话。
其实三宝也并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更不是“王小二子下圆子,看人添汤”。一个大年初一就被兄嫂赶出门,一无所有的个细烂吊子,还真的硬铮不起来,没得半点本钱瞧不起任何人。
但谈话聊天总要有点共同语言,他和那些“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的农民邻居,是“哑叭见妈妈,没话说”,说不起来,唯独和倪菩萨话就说不完。
倪菩萨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多少见过些世面,谈吐自然不一样。
除了出言吐语以外,倪菩萨的装扮也和其他农人不一样。他虽然在家也正常下田里做生活,但逢到四时八节,或者出门见人必定是一袭长衫马褂,那是前清和民国年间稍身份人的典型装束,和那些天天短衣短裤、耕田耙地的人有些区别。
还有个更大的区别就是倪菩萨用的烟袋子和一般人的不一样。
当时社会上没有卷烟,更没有什么海绵嘴子的香烟。抽烟的正常人手一杆烟袋子。这里说“烟袋子”并不是就指放烟末子的布袋子,而指的是整个一套烟具。那装烟末子的布袋子叫“烟荷包”,还要配上烟袋杆子(烟袋头子、烟袋嘴子和中间的竹杆子)才是完整的烟袋子。
倪菩萨的烟袋子和别人有两点明显的不同。一是烟袋杆子是紫竹杆子的,有二尺多长;二是烟荷包不一样,是一件相当精致的工艺品,黑绒布的,上面还绣着精美的图案。
所以只要倪菩萨一到,三宝会主动的放下书本,在帮他倒水前,必定先要把屋里的趴趴凳摆到他面前。否则倪菩萨不好摆弄他的烟袋子;而烟袋子没打上火“吧哒”上两口,“三烂吊子啊”又出不了口,谈话就开始不了。
“三烂吊子啊,这两天又在想什呢啊?”倪菩萨对三宝真很关心,而三宝总是有问必答,还时常讲些省城里的事情,也讲些周易八卦方面的东西。倪菩萨虽然不能够全部明了,但他也能听懂一些,他更相信三宝是有学问的人。
有一天,倪菩萨又来到三宝的茅屋,点上了长烟袋子,说:“三烂吊子啊,我昨天到盐水湾杨大那拿了二斤肉,准备明天央(请)几个人,把粮食运到盐水湾去卖了。你有空一块去玩玩吧。”
当年,乡下人非常纯朴,开口不谈钱,不谈买卖,觉得谈钱是小人,买卖说不出口。比如到街上买肉叫“拿肉”,买豆腐叫“拾豆腐”,尽量回避金钱和买卖。
倪家有上百亩土地,收的粮食除了自家食用和喂牲口外,还有多余的都要卖出,再买些柴米油盐回来。
那时交通不便,虽然到盐水湾就几里路,但很不好走,几千斤粮食只能靠那种木头饼子的独轮小车推过去。而且都是喃泥土路,卖一趟粮食人少了是不行的。
不过,三宝没有正面答他是去还是不去,而是特意走到外面看看天,然后对倪菩萨说:“大伯,你如果要卖粮话,最好另择个日子,明天可能要下雨呢。”
在当年交通不便的情况下,几千斤粮食要弄街上是件大事情,倪菩萨过来说其实也是想听听三宝的意见。
听他如此说来,倪菩萨倒有点儿疑惑:“三烂吊子啊,今天外面天气好好的,明天怎么可能会下雨呢?”
三宝笑而不答,一股天机不可泄漏的神色。
其实,前段时间,三宝一方面以刘伯温的【黄金策】为指导,一方面重点研习【梅花易数】和【增删卜易】,他按照书上所说,经常用三枚铜钱,以日常生活中的事情起卦,如家中寻物、个人命运、天气阴晴等来试着推算预测。
而天气阴晴的预测最为简便,能够很快知道结果准不准确。虽然开始也失败了无数次,主要是没有掌握要领。
后来通过反复的起卦推算,加上对卦理、爻辞理解领悟的不断加深,也逐渐靠近,慢慢地精准,达到八九不离十的地步。而对明天有雨的预测三宝也是刚刚早上才测算的。
倪菩萨虽然将信将疑,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对三宝是很信任的,便临时取消了卖粮的计划,但心里一直五点六点的不踏实。
三宝和倪菩萨一样,嘴上不说,心里也十分关心着第二天的天气,甚至比倪菩萨还要着急。因为从卦理上说,明天应该下雨,但有没有其他什么因素影响呢?这是第一次把预测结果示人,若是失手了,要让人笑话的。
第二天早上,开始天还好好的,待吃过早饭发现东北方向突然阴云密布,转眼间就下起大雨。
倪菩萨心想好在昨天得到三宝的提醒,否则今天肯定要被雨水淋在路上了,这三烂吊子还是有两下子的。
以前没有天气预报什么的,老百姓出门常常遭雨,苦不堪言。所谓“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就是说都要临时看的,碰的。因为那个人也不是神仙,不晓得菩萨老爷什呢时候刮风下雨。
当地民俗过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必定要吃芋头,一是说“出门遇好人”,二是说是保佑明年“出门不遭雨”。
可想而知,这知风识雨对那时的老百姓是何等的重要了。
听说三宝能够断阴阳、识天气,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很快就在周围邻居中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玄。谁家有什么大小事情,都会跑到三烂吊子这儿来问问。
有人要外去出人情,就找三宝问一下天气好丑,再带上雨伞放心些;有人要砌屋造厦,也请三宝选个日子,心里才定当。甚至有人家里放的牛跑得找不到了,也来找三宝问问去向。
还真不能不相信,问了还都得到满意的答复,有疑问的除了疑,想做的事情下了决心,疑难事情有了眉目。
从此,刘半仙的名声就传开了。
而这些对三宝来讲,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他心里还想着更大的事情呢。
欲知三宝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