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式的恐怖游戏,在这两年相当火爆。
像什么《烟火》《纸人》和《港诡实录》,不但在国内人气很高,还吸引了不少海外玩家。
在油管那些实况视频里,你既能看到膀大腰圆的黑人小哥被突然跳出来的清朝老鬼给吓出“神圣的屎(holy shit)”。
·还戴着VR,是个狠人
也能看到来自美国的白人老弟,在游戏的指引下点火盆、烧纸钱,还没搞懂做这些是为了啥,就被复活的纸人追着暴打。
然而,尽管实况视频里的老外们一个个都被吓得上蹿下跳,哭着找妈,但他们却并没有GET到中式恐怖的真正精髓。
这不仅仅是因为这群老外不识汉字,不懂中国“冥俗”,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的脑袋里,缺少一个名叫“旧社会”的概念。
而这个概念,是无数中式恐怖游戏的黑暗根源。
旧社会,一个老词,被用来指代1949年以前的中国社会,常被拿来与当下的“新生活”进行对比。
在对比中,我们的时代被分割成了两个鲜明的时空:一个是混沌蒙昧的过去;另一个是先进科学的当下。
而大量中式恐怖游戏的开篇,便是把我们的主角从一个时空一脚踹到了另一个时空,让他们从安定的当下跌落到可怕的过去。
像在《纸人》的开场,主角开车拉着闺女,在过隧道的时候出了车祸。
按照欧美恐怖的套路,接下来,主角就应该在一片大雾中醒来,然后发现自己旁边立了个路牌,上写“哑巴山”三个大字。
但主角醒来的地方却是一座荒废古宅,整个人直接穿越到了清末。
而在《烟火》的故事里,2004年,为调查一桩灭门惨案,我们作为警察的主角来到了一个偏远的山中小镇。
按照日式恐怖的套路,接下来主角就会得到一台可以拍鬼的照相机,开始乡村摄影之旅。
但主角并没有遇到任何物理袭击,他只是发现:虽然这村口的砖墙上写着“讲科学,破迷信”,但这个村里的人可能既不科学,又很迷信。
即便是像《港诡实录》这种讲现代香港都市传说的作品,也有意将九龙城寨的遗址设定为游戏开始的地方。
·60、70年代的九龙城寨,在时间上不旧社会,在混乱程度上非常旧社会
而清末古宅也好,山中小村也罢,它们的本质,都是一个与我们当代社会格格不入的环境,一个与秩序和科学脱钩的世界。
在这样的世界里,与旧社会相关的那些元素便开始浮现,而它们大多都与对生死的迷信有关:
写着“奠”字的大花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路过的纸灯笼映出血色的红光,火盆里是烧完纸钱剩下的黑灰,祠堂里密密麻麻地摆着祖先的牌位。
在《纸人》中,上香,你按规矩只能上三根,插香要按顺序,而且只可用先天之手左手,以示纯洁;
在《港诡实录》中,祭鬼,按规矩最好用水豆腐,因为在佛教里,恶鬼吃的食物都自燃,水豆腐起码还能入口。
而在这诸多的冥界元素和习俗里,最具代表性的当属纸人。
纸扎人是中式恐怖游戏的常客。
这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像人不是人”的外观,会击穿恐怖谷曲线的阈值,在黑暗的环境中给玩家极大的压迫感;
·他们到底是不是在看着你?
还因为在很多地方的丧葬文化里,纸人都是“阴间”的侍从,通常被称为“金童玉女”。死者的家眷烧掉它们,是希望它们能在阴间以奴仆的方式,永远侍奉死者。
说白了,就是让它们到阴间去做奴隶。
所以,当这群奴隶开始在阳间追杀活人,那其所带来的恐怖感,便又会上升一个层级。
而当纸人能够复活,女鬼开始发狂,其实也就意味着,一切属于文明世界的规则,在此时此刻都已失效,旧社会的那套玄学接管了科学,愚昧蚕食掉了理性。
所以伴随着游玩的深入,玩家会发现,许多中式恐怖游戏故事,都和某种邪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纸人》里,这种邪术是以五行为框架,用五个唱戏戏子的命,去换一个流产男婴的复活。
在《港诡实录》里,这邪术则源自“奇门遁甲”。
在现实中,奇门遁甲是和太乙神数、大六壬并列的传统三大算命术之一。据说奇门遁甲这东西其实原本分“测命”和“法术”两部分,“测命”的部分靠着书籍流传了下来,而“法术”的部分则不知所踪。
于是《港诡》便借用了这个点子,让游戏里的奇门遁甲术有了能让普通人口中长新牙、让死人复活的功能。
而在《烟火》里,邪术则是在藏传佛教那洛六法和道教里都有所提及的“夺舍”。
按照游戏里神婆的说法,它能让已经死去男人的灵魂,附体在他的妻子身上,实现重生。
上述这些,如果放到当代的语境下,那基本上三期《走进科学》就能搞定——你再什么邪门秘法,到制作组那里也不过是装神弄鬼,等着被张腾岳老师亲口拆穿。
然而在游戏所构造的,那一个个被旧社会阴影所笼罩的世界里,再离谱的邪术,都可能被实现,或者说得再准确点,都有人希望它们能够实现。
所以,你会在中式游戏里看到,恐怖的不仅仅是妖魔,更有那些制造妖魔的人。
就像经典恐怖片《双瞳》里,杀手以道家的五种地狱为蓝本,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来杀人一样。
·《双瞳》
为了能达到邪术所提出的要求,游戏里的NPC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纸人》里,夫人为了复活儿子,造血池、斩下戏子们的残肢当作祭品。而夫人的儿子之所以流产,是因为老爷的乳母怀疑她“不检点”,私通他人,所以下药毒杀了胎儿。
·血池
《港诡实录》里,男人为了复活妻子,把他改造成了六条腿的畸形人偶。而作为戏曲名伶,男人妻子的死,则与旧时代陈腐的戏班与剧院制度都脱不开干系。
而在《烟火》里,一切更加残酷:
因为在这款游戏里,所谓的夺舍邪术其实并不存在,神婆只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棍而已。
然而,希望儿子复活的老头和老太太,却始终对邪术深信不疑。
所以,即便神婆已经被警方抓了起来,他们也依然要杀死自己的儿媳,好让自己儿子那个并不存在的灵魂,附上他女人的躯壳,转世重来。
所以,与其说中式恐怖游戏是在讲一个鬼故事,不如说它是在讲一出因愚昧无知和封建礼教而酿造的悲剧。
《烟火》的制作人月光蟑螂曾在采访中说:
“《烟火》.……是对封建糟粕思想的批判,比如拐卖儿童、公婆对儿媳的控制、对请魂的极端崇拜等等。”
而针对这样的悲剧,中式恐怖给出了两种的解法。
第一种比较符合中国传统的大乘佛教思想,即解铃还须系铃人,万事皆有因和果,想要让怨鬼安息,就需要解开他的心结。
所以《纸人》的叙事就是如此:
主角之所以被传送进了古宅,就是因为他在前世和这个古宅有一段孽缘,所以今生便要来解开以前那些冤魂的种种误解,进而打破恐怖的轮回。
·冤有头债有主
而第二种,则是从旧社会的阴影里冲出来,回到秩序和法律的阳光下。
像《烟火》里,当儿媳妇察觉到公公婆婆开始迷信附体后,便决定挣脱束缚,带着女儿从这个山村逃离出去。
而乡村医院的大夫,由于从小自己是被拐卖来的,所以将心比心,也决定协助儿媳妇脱逃。
虽然这一切的努力,最后以一种极其悲伤的失败告终。但所幸,我们有通灵能力的警察男主来到了山村,重查此案,最终真相大白。
所以,所谓中式恐怖,看着是纸人冥灯、僵尸恶鬼,其实本质上,说的还是摒弃文化糟粕,拥抱文明科学。
我这可并不是要强行主旋律。
要知道,一惊一乍的怪叫只会让你的肾上腺素短暂激增,一张丑巴巴的怪脸,充其量也只能让你三天不敢摸黑上厕所——这些,归根结底,都是虚拟的。
而只有那些真正发生在历史当中的,并被我们希望永远不要再发生的,对人的轻视与压迫,才是萦绕在我们每个人心头的绵长恐惧。
毕竟,比鬼可怕的,永远是人。